发布时间:2020-03-08 09:56:08 来源:潮州信息网
□ 米丽宏
这段时间宅家,我陷入了信息的漩涡,整天被手机缠着不得解脱。我实在需要一种适度的、有脑筋的明亮和单纯,来对冲一场世纪之灾给予一个普通人的焦灼与阴郁。忽然,就想到了李娟的随笔集《记一忘三二》。
这本一年前已读过的小书,其明媚清透的气息,尚氤氲在记忆里。于是,又拿出来重读一遍。
书里23篇小文章,全以“记”为题,《挨打记》《宠牛记》《猫馆记》《信仰记》……文章写扫雪、写读书,写老师、写妈妈,写院子、写梦境;写过年、写相亲……都是家长里短,烟火琐事;然而,作者撒豆成兵般赋予它们活力,随便捡捡,都有趣味。
大凡“记”类的作品,作者往往情不自禁要站出来,挡在事件前面自说自话;但李娟不,她让事件自己呈现。一句废话没有,也从不着意暖场。拎起来,就是细节,行文就靠细节和对话推开。文章通篇清通如话,口感嘉美。读得人如沐春风。她写人,写物,写事件,三两笔,就刷刷立起来,又一句紧递一句,始终不露怯,不跑风。
《台湾记》一文,写“我妈”生平第一次旅游归来,从此眼界打开,生存观也为之刷新。我妈一面矫情地嫌弃乌鲁木齐吵、红墩乡脏,一面换下衣服投入了清理牛圈、打扫鸡粪的劳动中。这个拎着编织袋、带一个漆面脱落缠着透明胶布卡片相机踏上旅途的农家妇女,接触全新的环境、全新的生活方式后,内心的激荡和冲撞,让我几乎笑出酸涩之泪。
《信仰记》里,写“我妈”两口子对宗教的困惑,我妈被亲戚拉进教堂,又被教堂庄重的气氛震慑感染,终于“入教”;两口子一起去教堂,结伴打瞌睡,流口水。我妈感觉自己“明明不信啊,我实在没法信进去啊”;然天性之善,终被激发,妈妈也得了一点“教”的真髓。
《扫雪记》,写扫雪。雪覆大院,之多之厚,李娟说用“扫”,动作太含蓄,不够劲儿;铲雪、打雪、砍雪还差不多。“我妈”一扫雪就骂狗,嫌它帮不上忙。地上的雪还好,再怎么厚,打个洞也能进出;而作为危房的房顶上的雪,则是隐患,她们时时提防房顶被压塌。困窘如此,李娟牵挂着暴风雪中的牧区和那些冻毙的牲畜。
《挨打记》,记述了挨同学打、挨老师打、挨母亲打的种种经历。特别是小学三年级时班主任命令她扇自己耳光,李娟“自抽了整整一节课”,致使“右边脸肿得老高,耳朵嗡嗡响个不停,几近失聪”。其间的无助凄凉,令人怦然;但她就是只字不评判。她写自己被老师打,教鞭被打断,要赔。于是,她有一点点牢骚——老师要求的教鞭太难觅:“妈的跟美猴王选兵器一样苛刻”,她的孩子气般的超脱,真让人哭笑不得。
李娟文中受穷、挨打、挨骂、不能作主,基本都是贫困家庭的标配。穷苦真的没有任何浪漫可言,李娟没有粉饰它。她像一个孩子一样,碰到倒霉的处境,并不觉悲惨,也不显得滑稽,只是觉得好玩儿似的。那些晦暗、那些内心的较量,都被她轻轻一摁,摁下去了。她拨过视角,看到的是光亮,轻轻一迈,就越了过去。
李娟说:“我的文字回避了太多。我觉得是因为那些不值一提。”
这本书不像她的阿勒泰系列,总有一种异族风情和猎奇色调。都是最凡俗平淡的日常,没有特殊标识,随便哪个人都能遇到;但这却是我们每个人唯一能够看得见、经验得到的此间世界。所幸,李娟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也没有刻意去克服这种琐碎;而是沉入其中,超越虚假的唯美,从困顿中找到了安顿之地。像一棵草花回到田野,一叠波浪回到大海,她用写作和思考,超越平庸,照亮生活。
《冰箱记》里,写冰箱里塞满了搜罗来的残羹剩饭,只为了带回去给妈妈“喂鸡”,因为妈妈说过:“鸡啄着一点带盐味的菜叶啊,都要高兴地笑半天!”《风华记》,朋友风华每天带一只老干妈的玻璃瓶上班,里面灌着头天晚上煮的稀饭,稀饭里泡两根榨菜,做午餐。而“我”的境况呢,更惨,让风华无比同情:“我”不但跟她一样吃不起午饭,还坐不起公交。患难之交,诸多温暖,风华成了作者一生的励志朋友。《老师记》里,初中班主任讲话无比毒舌,讽刺学生手段高妙,却在雪天放学生去玩雪,经常组织学生去远足……“我”和一个长居上海、回家相亲的同学去看望他,老师将本地男人骂得狗屎不如、灰飞烟灭后,建议同学要找就找个上海人;转而说起“我”的个人问题时,大手一挥:“你啊,就找个乐至县的男人就行啦!”如此,作者只有无言。她给老师的评价:他就是那么善良,竭尽全力、无所畏惧地善良着。
这本书没有恢弘的大场面,没有激荡的历史风云,她写小的地方也收束在小的地方。虽小,但从来不小气,不自恋,不讨好读者。新鲜,自由,洒脱。她说:写作的过程像是挖掘的过程,甚至是探险的过程。很多次,写着写着,就“噢——”地有所发现。是的,努力看清事物与人心,对复杂混沌的经验作出精确的表达和命名,这是写作的一种真诚。
相比那些充斥着贫瘠、混乱的思维、似是而非、浅尝辄止、人云亦云、“差不多”主义和“贴标签”式巧猾与偷懒的网文,李娟实在是一种“清流”。她的存在,让我们不自觉地朴素起来,清透起来,也真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