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05-12 10:46:35 来源:潮州信息网
语言,作为交流的工具,它一般是明白的,它应该是明白的,让接受者详知你的意思。但有时,它又故意模糊,这模糊中,往往蕴含着特有的味道。这也许就是语言的魅力。
“古朝年代”是潮人口语,多为底层老百姓在使用。童年在乡下(唉,又是说童年,读者不厌不烦才怪,但人越老越忆念童年,也无法);夏夜(啊,又是夏夜!又是星星又是月娘吧?无法,不是夏夜闲坐,乡下是缺乏诗意的)。童年的乡下,往往有故事。我小家族那座四点金,两条巷的巷头间,北巷那间是叔祖父的闲间,南巷这间是我祖母的卧室。屋前是宽宽的晒谷埕,我们叫外埕。
夏夜天热,叔祖父让人把茶座搬到外埕来。乡亲们围坐闲聊,他们在外埕最北端。我与祖母和一位比我大四岁的堂姑母,坐在南端门口,看茶座那边的人吸烟,红光在嘴上一闪一闪的,偶尔有几句闲话,听不甚清楚。突然,某一位乡亲提高调门来一句:“啊,那是古朝年代的事了!”我们这边几位听众,会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堂姑母把我一推:“去,去听!”
邻居乡亲中有几位识点字,知点古昔故事,也喜欢卖弄,乡亲们笑称他们为“半桶屎”。这绝无贬意。农民下田,挑二半桶农家肥,边走边“卜卜溢”发出响声,用此形容讲古者的状态。他们开口就是“古珍时”或“古昔年”,绝不会来一句“春秋战国时代”或“明嘉靖年间”,更不会来一句“唐宪宗元和十四年,韩愈贬潮”。那是史家的口气。乡亲们用一句“古朝年代”就从盘古氏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唐宗宋祖直至清末民初。他们不需那么准确的年月日,只要那故事的含意。清心她妈与大耳婶在争论当年乡下男青年娶老婆难,只得用妹妹与对方来一次姑嫂对换,叫做“粜米换豆”。大耳婶大声百喉地嚷:“那、那是古朝年代的事了。”其实,至今还未满50年。
眼前的现实是农村男女青年婚姻美满,有情人终成眷属,粜米换豆的悲苦,成了过去,似乎是远古的事了。大耳婶把50年前说是古朝年代,夸张得多么自信,表达得多么有力度。
你看过潮剧《金花牧羊》吗?故事发生在饶平。金花因为不听嫂嫂金章婆的话,执意嫁与穷书生刘永。刘永要上京赴春闱,苦于无盘川(路费),只得向兄嫂求借。但当家人是嫂子。嫂子对她不听自己的话一直记恨在心,就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欲借金家钱银枉费心”。家仆进财,有心帮金花一把,于是以古比今,劝金章婆切莫欺穷亲。就来了一段道白:
“古朝年,有个阿苏秦,当初受尽阿嫂气,后来胸前挂金印,做了六缽豆酱……”
进财无乜文化,但知事明理。他连“六国丞相”都说成六缽豆腐,你叫他说“先秦时代,有个苏秦”,他怕说不来,其实也无必要。只要古时候有这个人物和这宗故事就足够了。
我离开乡下,定居古城。城内人文化素质高些,因此,这个模糊的“古朝年代”几乎没听市民使用过,文史学者都会查阅、考证各种大事件发生的年月日,这是治学应有的态度。但我仍然怀念着、喜欢着“古朝年代”这个用词,它有一种引你遐思的魅力,常使我忆及杨慎那首被《三国演义》作为卷首词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江渚上的渔樵,白发苍苍,看惯秋月春风。过往那些事,管它什么朝什么代,还不是打打杀杀争江山,成王败寇,你方唱罢我登场,转眼间,是非成败皆成空,一切都流逝在江水中。
潮人祖先以及他们自己,也都看惯秋月春风,既然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又何必考究个哪朝哪代?
然而,他们又偏偏要提及远朝和古代,有必要吗?我看有必要,所提及这事发生在远古,至今你还记得,说明其有恒久的影响力,是有价值和有意思的,是可以警示后人的,因此,金章婆的家仆进财才会一开头就说“古朝年”。
惯看秋月春风的潮人,有些记忆是从古朝年代他们祖先那里来的,他们找到这处省尾国角,安居乐业,虽不是一壶浊酒,却是三杯浓茶,品尝着人生,笑谈着古今。
“古朝年代”这个他们特有的用词,反映了他们这个族群的一种超然,一种淡泊,一种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