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05-18 10:24:54 来源:潮州信息网
赵利辉
我刚到关山那年,军马场养了很多马,有枣红色的,有黑色的,还有杂色的花马……每一匹都是竹批双耳峻,入风四蹄轻。
清晨,牵马出厩。马身上的毛发,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就像穿了一件绸缎袍子。长长的鬃毛披在脖颈上,脑门上那绺像极了姑娘的刘海,半遮着一潭深泉般的大眼睛,沉静而俊美。它们的腿长长的,踝骨粗大,行走时,后蹄总是踩在前蹄留下的蹄印上。白天,马群自由散落在关山草原,或伏首垂啃,或注目远方,或亲昵地嬉戏。熟稔了,我走近它们中间,马儿也不以为然。关山牧草丰美而苍翠,河水甘甜,故而养出来的军马膘肥体壮,驰骋起来似追风掣电。
这些马儿当中,有一匹枣红色的母马,两耳如峰,皮毛光泽,四肢矫健,我们叫它火焰驹。马医老王头对火焰驹格外疼爱,每天都要在槽里多放几块豆饼给它吃。老王头是甘肃人,和他呆在一起,我最喜欢听他唱临夏的花儿:“梁山上一百单八将,英雄不过的宋江,维人是不在吃穿上,只说个心好义长。”
第一次骑马,是老王头教的。他弯下腰,让我踩着他的脊背上马,又牵着马溜一圈儿,对着马耳朵嘀咕了几句,才让我独自去驾驭。我心存感激,因此喊他师傅。我们情同父子,但他从不让我骑那匹火焰驹,说她要做母亲了。老王头不仅会给马治病接生,还是牧马的好手。他本来面黑,牧马时,左手挽辔,右手持一根狼牙棒,仿佛梁山的霹雳火秦明。他先将几百匹马赶到对面的山坡上,排成一个方阵,猛然大吼一声,马群从山坡上滚滚而来,如黄河之水势不可挡。长长的马鬃和马尾飘动起来,如火焰燃烧草原,如黑云压城。马蹄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气吞山河,我仿佛踏进了刀光剑影的古战场。奔腾的马群,最终风一般横扫过草原,唯有远去的嘶鸣和马蹄声回荡在耳畔。关山的骏马,天生就有一股豪气。
回到马场,我问师傅为啥用狼牙棒牧马,他笑说这其实是用来打狼的。以前,关山的山坡,密林,荒草地就是狼窝。三五成群的野狼经常在夜里出没,闯入马群咬伤马驹儿,或潜入村庄吃猪。白天也有狼入村的事,狼会叼娃,老乡发现狼叼走了娃,就持铁叉去追,只要狼不换口娃就有救。狼叼娃是噙脖子的,噙累了得歇一会儿,再噙了往荒草地里跑,这叫换口。一经换口,多次咬伤,娃就没救了。师傅说打狼得打它的麻杆儿腿,用狼牙棒比铁叉强。
养马场每年要进行一次军马统计。由于年轻的士兵没经验,不认真当值下马夜,马群就常遭狼袭击。几百匹马,一年只净增了十几匹新马驹,其余新生的都给狼吃掉了。草原上,马群没有固定的营盘,马是要吃夜草的,不吃夜草不肥,所谓下马夜就是夜里头跟着马群胡转悠。
第一次当值下马夜,我心中胆怯,就偷了师傅的狼牙棒和火焰驹。骑在马上,在夜色中,看不到马群的边际,只是看到马的黑影。马群散开了吃草,三百匹马可散出去二里地。关山漫坡长着各种牧草,有碱草硝草苜蓿草,这些草营养丰富,马都喜欢吃。马群吃好了,我就可以在草地上躺会儿,看满天的星星。一个人单枪匹马守护着马群,黑夜里时不时地传来狼的嚎叫,说不怕那是假的。草地上也有不少干牛粪,我想干脆生堆火,有了火,既能取暖还可以驱狼。我用前襟当簸箕,一会儿就拾了一大堆干牛粪,将牛粪垒好,好歹点燃了。坐在火堆旁,我索性大声唱起了师傅教的花儿:“一对的白马沿山根过,我当了山上的雾了,心上的尕妹妹地边里坐,我当了白牡丹树了。脊背里背的是梅花枪,要打个天上的凤凰,尕妹是牡丹园里长,手搭在牡丹的树上。”
远处狼嚎一阵,我就唱一阵。突然马群骚动起来,好像是马儿炸群了。我忙拽过火焰驹,拿起狼牙棒,翻身上马。打开头上绑的手电筒照过去,看见马群正朝四面奔跑开,散成一个扇形,又停了下来回头张望。在扇形中心,暴露出一匹野狼,嘴里似乎还叼着个包袱。狼被手电一照撒腿就跑,我大吼一声,紧磕马肚,火焰驹跃起前蹄,长嘶一声,驮着我风驰电掣一般,向野狼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追了几十里地,狼跑不过火焰驹,被拦住后转身又往回跑。我勒转马头,狼趁这工夫又蹿出几百米远。再追上来时,不待狼耍奸,我倒拖狼牙棒,借着火焰驹的冲劲,顺势往狼后腿上就是一棒,狼干嚎一声,终于松了口,落荒而逃。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我跳下马发现狼叼的是个襁褓中的娃娃。不多时,师傅和老乡们持着火把和铁叉也赶过来了。老乡的孩子幸无大碍,但是火焰驹却訇然卧倒,满地打滚儿,肚子里流出许多血水来,我猛然想起,师傅说火焰驹快要做母亲了。
团部给我记了三等功,老乡们都叫我“草上飞”,甚至传说我是精尻子撵狼救下了娃的,我的事迹传遍了关山草原,但我没有得到师傅的原谅。直到退伍时,师傅才在老兵欢送会上开了口,他对我说:“我怎么不会原谅你呢?你和火焰驹都是我的战友,我已经失去了一个老战友,我不愿再失去一个新战友。我还要教你唱临夏的花儿呢。”他深情地唱道:“隔墙院里的白牡丹,叶叶儿扯在个路边,年轻的时节都一般,哪一个不唱个少年。拨浪鼓摇了个三点水,脊背里背的是柜柜;年轻的时节草尖上飞,老了时我再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