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05-29 08:52:39 来源:潮州信息网
□ 李晓
今年五一假期,我又到本城旅馆住了两晚上。这是我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五一假期的第二天清晨,红日喷薄而出,城市突然之间窜上了高温天气。我原准备回家去拿件夏天的短袖T恤,走了一段路,我又回身到旅馆了,想再多一点时间,体验一下旅馆与家之间那一段短短距离带来的疏离,心上袅袅升起的想念。
我对旅馆的张望,也在旧日天空下徐徐浮现。
白云游动中衬托得乳色般的天幕下,有一间旅馆安卧在林徽因住过的北总布三号院的四合院里,来看看它的模样,“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细瘦,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还有郁达夫住过的旅馆,在北方一座老城的巷子里,青砖灰楼,那楼是老木板,走在上面微晃颤动,恍若有时光粉尘簌簌而落,在小旅馆的窗前有几枝峭立枝头的梅花在引颈张望,仿佛是在含羞偷看小旅馆里住的客人。那一夜,北方小城一直没停下的雨水把小旅馆的老墙浸泡得温润柔软,凌晨时分,郁达夫写完了《青烟》,地上散着兴奋过后的疲惫烟蒂。还有沈从文描写的湘西山脚旅馆,那些山夫力子一倒床就鼾声四起,与月光下银绸般延伸的山溪水声呼应着。
这些在幻想瞳孔中显影的旅馆,成为我对往日时光的眺望与念想。八年前,我在这个城市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季节里,我要选择同城的一家旅馆去住上几宿,这是我生活中唯一一点奢侈的行为了,在常人看来却是古怪的举动。有几次,我在马路上努力回想一些亲人的样子,却模糊了,他们似乎都是我记忆里的老胶卷一样不能清晰显影。我想把自己与家隔一条河流来过滤与打量。
我寄生的这个城市,我陪伴着它,已二十多年。我不能说熟悉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街一巷,洞穿了它每一扇窗户下的秘密,但我在黑夜里几乎可以闭着眼睛穿过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有很多亲切的大树,生长成我亲人的模样,我时常都要拥抱一下它们。有很多老馆子,成为我的个人食堂。当然也有消逝的老澡堂,冲洗过我一去不再的忧伤与污浊之身。
我有时觉得,这城市就是为我这一生量身定做。不过,这种想法也往往随气候和情绪而改变。比如有时在小城雾天里行走,望着雾中影影绰绰的人影,感觉自己是一个突然闯进来的异乡人。等大雾散去,我才梦游一般回到了城市。我对这个城市的感受,亲热而隔膜,热情而寡淡。
自我养成了每个季节在同城旅馆居住几晚的习惯后,我的一些生活方式回到了从前。比如住在旅馆里,我看电视连续剧会入迷,要是在家里,我会带着轻蔑的表情,太无聊了。我按时刷牙、洗澡,呼呼大睡。有时,我也在孤灯下,用手去摩挲着墙壁,无非是想留下我的印记与气息。
我住的那些旅馆,大多是寻常人家开的私人小旅店,这让我有一种身在古代的感觉:灯色迷离,蒸笼里的肉包子冒着热气,一条狗吐出舌头……当我住在旅馆想家实在忍不住时,我会在半夜趿拉着拖鞋跌跌撞撞回家,我那时感到特幸福,我不是一个流浪的人,我是有家的。在家中,哪怕黑灯瞎火,我依然能找到牙膏牙刷、泡菜坛子、酱油味精、老陈醋还有乡下王多财送来的山胡椒面。
在那些旅馆里,我还结交了不少的人.有一回,我居然碰到了一个每天坚持写一首诗的流浪诗人,他为我在小旅馆里朗诵了一首新鲜出炉的诗,喝着啤酒,啃着卤鸭肉,我们都热泪盈眶了。我早晨起来想同他道一声别,他却还在鼾声如雷……
旅馆里,有一双眼睛,在打量着平时里一成不变甚至挂上了蛛网的世俗生活,我要给充满包浆的生活,浸染上一点新鲜的绿意。
有一次,我从本城旅馆回家,咿呀一声打开门,妻似有感应,她正站在门前等我。我们拥抱在一起,多年夫妻也如久别重逢的恋人。我突然感到,这世上总有一双眼睛,洞悉了我的内心,却往往以沉默而忍受的神情呈现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