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06-02 16:45:07 来源:潮州信息网
□ 陈树培
我的童年故事总带着苦涩,但以现在的心境回忆起来,却又带点诗意,比如翻番薯。
翻番薯,就是在别人挖完番薯的地里用锄头到处翻翻,刨刨看有没有“漏网之鱼”,捡捡漏。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的生活很贫苦,粮食不够吃,常常饿肚子。小孩肚子一饿,就跟魂丢了一样。“死罪好受,饿罪难当”。为了填饱肚子,我和弟弟常在放学后或节假日,扛起锄头,带上畚箕,满怀希望地往田野里跑,到生产队刚挖完番薯的地里翻番薯来充充饥。
我家金石陈厝陇,人多地少,我们翻番薯得到附近十乡八里去。常去的地方有,陈厝陇过了潮汕公路的鹳巢到龙湖一带,或者桑浦山后,最远的是溪东(江东)。当时溪东人少地多,番薯成片,美丽富饶。有句俗话“三年无大水,猪母可挂金耳环”,就是形容那里的丰饶。
我们去鹳巢到龙湖一带翻的是越冬番薯,就是收割完晚稻后种下的。晚稻割完后,把稻田犁好,土不用松开,整成番薯垄,垄中撒火灰,插上薯秧就OK了。
薯秧插完后个把月,就要牵番薯藤(北方叫蔓儿)。如果不及时牵藤,薯藤就会沿着垄两边和沟里四处爬开,一路爬一路扎下根去,这种根也能结薯块,俗话叫“落斜”。牵藤就是把落斜的须根扯断,免得偷生出“落斜薯”。我们翻的多半就是落斜薯。
越冬番薯个大,耐储存,从藤头整丛带点土挖走,放在屋里阴凉处,可放两三个月,越放越甜。
越冬番薯挖完后,我和弟弟有时就起早去翻。我们一人扛把锄头,带个畚箕,头戴斗笠,腰系浴布,迎着熹微的晨光上路,过了潮汕公路就是鹳巢了,那里的越冬番薯地一大片。
我和弟弟分开,在番薯地里随意刨刨。越冬番薯地硬,能翻到的番薯多,但翻起来费劲,不像溪东是沙地,好翻。我们专门找没人翻过的地方,不在原来的番薯垄上,而是在垄两边,甚至是垄沟里刨,寻找落斜薯。
当时,农村是集体所有制,土地都归生产队所有。反正是公家的,队员挖番薯总没那么认真细心,大概其把垄中央番薯藤头一串大个的挖走就完事了,垄两边和沟里的落斜薯就不管了。这给我们翻番薯的孩子留了口饭吃。
我和弟弟挥动着锄头,一下一下地埋头弯腰在地里不停地刨,两手都起了泡,汗涔涔下。累了,就直起身子,伸伸腰,用浴布擦擦汗。渴了,就洗个番薯啃啃,或到水利沟手捧几口凉水喝喝。
翻番薯就像瞎子摸鱼,毫无目标,全凭运气。有时,翻了半天,累得贼死,也不见番薯的影子。不过,也有喜从天降的时候,那就是挖到“大家伙”。
有一次,我弟弟刚挖开浮土,锄头上就带出半爿番暑来,是红心的。他好开心,赶紧把四周的土挖开,小心翼翼地把下面的大半爿挖了出来。好家伙,两爿合在一起,足足有两斤重。
一个大番薯,就是我们的一片云彩啊!
有了番薯,起码我们的午餐就有了着落,不会饿肚子。最难忘的是牛粪烤番薯,现在想想都流口水。
我们有备而来,一路上,早已捡了不少干牛粪,放在畚箕里,准备中午野炊烤番薯,犒劳犒劳饿得咕咕叫的肠胃。
我们找了几块灰土角,在树阴处围成个石灶,捡来稻草或蔗壳,往灶里烧。我们一边用嘴往灶里吹风,一边添草,手忙脚乱,汗流满面,用手一擦,满脸黑。
顿时,炊烟袅袅升起,等烧出一堆火灰来,再把干牛粪(牛粪一定要干透,不然又臭又生不起火)放进去,用火灰把牛粪烤通红以后,就可以把番薯埋进去不管了,继续翻我们的番薯。
慢慢地,熟番薯的味道不断弥漫开来,刺激着我们的味蕾,让我们垂涎欲滴。过了一会儿,估摸番薯熟透了,我们就用根小竹子拨开牛粪灰,番薯露出了头。我和弟弟都闻到了番薯的香味,淡淡的,有一丝丝甜味,又有一丝丝青草香。我们每人拿了一个,刚出灶太烫,两只手倒来倒去,拍拍几下,身上蹭蹭,剥开皮,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好烫哦,从嘴里烫到食道,直烫到胃里,眼泪都烫出来了。
用牛粪烤出来的番薯,别有一番滋味,要慢慢品尝。树下凉哩哩,我们坐下来,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慢慢地咬,回味着,齿颊生香,惬意极了!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番薯了。
我们挖到畚箕里的番薯,整个的少,半爿的多。好赖是汗水换来的成果,瞅着就有一种“残缺美”,而且品种多样,白心的、红心的、黄心的、紫心的,什么都有,五颜六色,愈看愈心适。一天下来,我们每人多则十来斤,少则四五斤,很少有空手的。
只要你啃卖力气,到土面上刨刨,就会有收获。我母亲生前总跟我们说,“土面易求,人面难求”。有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要跟“厝边头尾”(邻居)借点米,开不了口。
我们轮流挑着两半畚箕番薯往回走时,有时已是黄昏,月上树梢,颇有陶渊明“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韵味。有了番薯,就不用担心家里断炊了。
当年我在翻番薯的时候,根本就不晓得番薯竟然有一段漂洋过海的传奇故事。
番薯,光从字面上看,就知道是外来的。番者,异域也。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在菲律宾吕宋岛的宿务市采访时,那里的华人华侨一谈起番薯的来历,就眉飞色舞,对他们的先辈四百多年前偷偷带番薯藤回中国的一段佳话津津乐道。
番薯原产拉丁美洲,由西班牙殖民者输入菲律宾吕宋岛,并严禁薯种外传。
宿务的华人说,番薯引入中国在万历二十一年,即公元1593年。当时,在菲律宾经商的福建长乐人陈振龙,见当地种植一种叫“甘薯”的块根作物,“大如拳头,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宜,产量又高,广种耐瘠”,想到家乡福建山多田少,土地贫瘠,粮食不足,决心引进中国。
1593年,菲律宾处于西班牙殖民统治下,视甘薯为奇货,严禁出境。陈振龙精心谋划,将薯藤绞入汲水绳中(有的华人说是将薯藤夹在小篮内),并在绳面上涂抹污泥,于1593年初夏,巧妙躲过殖民者关卡的检查,渡海航行七天七夜,于农历五月下旬带回到福建。福建人称甘薯为番薯。
如今,福州乌石山上还有一座清代的“先薯亭”,就是为纪念引种和推广番薯的华侨陈振龙和福建巡抚金学曾而建的。亭柱上有楹联:“引薯乎遥迢德臻妈祖;救民于饥馑功比神农”。
在我童年翻番薯那个“瓜菜半年粮”的时代,番薯可是我们穷人的救命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