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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

发布时间:2020-06-11 09:08:23 来源:潮州信息网

□ 詹雪征

思念如同山野里一簇簇自由生长的夜来香,总在静夜里恣意地绽放;忧伤犹似浩瀚夜空中倾泻而下的月光,冷澈而冰凉。从今往后,再回到故乡,只会看见冷冷的山风敲打着窗棂,只会听见屋后的雀鸟还在窃窃私语,却再也见不到我最亲爱的外公了。

我的记忆,仍停留在最后一次见到外公的那个盛夏。

走进村子,远远地看见外公坐在门槛上看报纸,快百岁的人了,也不用戴眼镜,一字一句地,没了牙的瘪瘪皱皱的嘴里念叨着报上的新闻。他耳背,听不清楚别人说什么,人家说东他说西,经常闹笑话。

我悄悄走到外公跟前,叫了一声“阿公”。

他又忘记我是谁了,他每每把我当成平表妹,问我大学毕业了没?工作找好了吗?

我大声凑在他耳边说道:“你看你,又把我忘啦!我是雪儿啊,是雪儿!”

外公终于想起来了,他居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似地不好意思了,他开心地笑着说:“雪儿呀,瞧我这记性,怎又把你给忘记啦!”

他紧紧拉住我的手,嘘寒问暖。那双长满了茧子的大手还是跟以往一样温暖。那一刹,我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才出生八个月,妈妈便把我送到外公外婆身边。

外公外婆的宠爱,让我长成了一个又黑又凶的山里女娃。我最喜欢黏在外公身边。年少无知的我爱闯祸,外公就是我身后一堵坚不可摧的靠山。做了错事,外公从不曾严厉地苛责我,他只是和颜悦色地叮嘱了几句,用他慈祥的大手轻轻摩挲我的头,然后静静地为我打扫战场,收拾残局。

当如水的夜色柔柔地洒在田野山川,外公招呼我搬张小凳子去院子里乘凉去。

爷孙俩端坐在外公亲手种下的高高的桑葚树下,轻言细语,聊得甚欢。

山前屋后,月色溶溶,不知名的虫儿在月光下快乐地鸣叫着,家里的小黄狗蜷缩在我的脚边,哼哼唧唧着,山风徐徐,凤尾竹摇曳着纤细的身姿,惬意的我也融进了月色里手舞足蹈,说要跳舞给外公看。

外公点头微笑:嗯,好,女孩子,斯文点好。

壮年时期的外公高大魁梧。他勤奋,每天早早起床,收拾农具,去牛栏里捡牛粪做肥料,种菜,喂鱼,忙得不亦乐乎。田里垄间,每每看见他挥汗如雨,不知疲倦。屋前屋后,外公种了很多的茶树。春天里,小小的我腰间也挎着一只小竹篮,稚嫩的手指采摘着嫩绿的茶叶。晚间,看外公忙碌制作着新茶,我也不知疲倦地在一旁瞎忙活,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茶香,那帧画面很美,很温暖。

外公很智慧,他会编箩筐。屋后一片翠竹林,郁郁葱葱。农忙时节,外公砍了竹子,拖回院子里。他坐在门槛上,聚精会神地削着竹篾,编着竹篮竹筐,在我眼中,外公简直是一个变魔法的人,不一会就会编出不一样的竹制品,看得我眼花缭乱。

外公还是“赤脚兽医”,有一次,家里十几只小鸡不小心误吃了专门用来毒老鼠的谷子,眼看着刚刚还生气勃勃的黄绒绒的小鸡仔要死于非命,我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外公回来了,他二话不说,找出刀片,刮了锅灰在碗里,蘸点水,便开始给小鸡们动起了“手术”,只见他拿起锋利的刀片一刀割开小鸡那撑得满满的胃,掏出毒谷子,用清水洗胃,最后用锅灰涂抹住伤口,还让我给小鸡喂一点点水。忙碌了一个早上,那些洗过胃的小鸡病恹恹地躺在鸡窝里,我和它们对望着,彼此眼里居然都是泪水盈盈。第二天,早早便听见小鸡们叽叽叫唤,我欢喜雀跃地围着外公跳起了自编的舞曲。

在我心里,外公还是一个传奇。每年春节前夕,外公会被叫去公社开会,回来的时候,胸挂大红花,手提一袋红彤彤的橘子和一幅当时视若珍宝的对联。此时,笑容可掬的外公像电影里的老首长一样风骨伟岸。

年三十一大早,外公催促我们起床,煮米糊,搬梯子,贴对联,欢天喜地迎新年啦。对联的字是金色的,上联是“发扬优秀传统”,下联是“争取更大光荣”,横幅是一幅固定的牌匾:“光荣之家”。外公亲自上阵,把那幅光彩照人的“光荣之家”牌匾擦得铮铮发亮。

每年的清明,外公都要去拜一口枯井。这井坐落在两座山的中间,井口已被填埋,看不出有什么稀奇。

外公郑重地对着那口枯井深深作揖,嘴里还喃喃自语着,神情肃穆。我也朝着枯井虔诚地拜了三拜。

这里沉睡着我们的祖先。这井原是一座造型独特的圆形古楼,是被白狗子烧毁了的家园。这个红色革命村,当年在县里第一个成立农会,举起红色旗帜,从而点燃了全县熊熊的革命烈火。1928年8月的“温子良惨案”,就发生在这里。那一次,一共有18名包括县委书记林逸响在内的共产党员被捕,后被押往大埔茶阳残忍杀害。死难的烈士名单中,外公的父亲、大伯和堂兄赫赫在列。

白色恐怖笼罩在土楼寨的上空,1928-1931年下半年,温子良村曾五次遭受国民党反动派的大围剿。房屋被烧光,山也被烧秃了,全村上百口人只剩十几个人。艰苦岁月里,幸免于难的人们就在这片焦土上坚持革命,继续战斗,重建家园……

“温子良惨案”发生的时候,外公当时只有13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亲人一个个英勇就义,心中涌起了熊熊怒火。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熊熊燃烧的火种,照亮了外公的红色生涯。

他成了村里最年少的赤卫队员,利用放牛娃的身份为红军传递信息;他奔走于红区与白区的边界,从不畏惧。后来,他光荣加入了红军队伍,成了当时中共饶平县委的一名通讯员,他经常赤脚走山路,穿越枪林弹雨,传递各类重要军事信息。在一次大转移的军事行动中,在白狗子的围截追杀中,外公不幸坠下山崖,身负重伤,与部队失去了联系……

好在热心肠的老乡救助,命大的外公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可一条右腿却残废了。

东躲西藏的日子,失去了与上级联络的时机。当时的红军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听从上级命令大撤退,没人知道大部队的目的地在哪,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

外公养好了伤,悄悄回到了温子良村,开荒种树种茶,养牛养猪,开始了他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平凡人生。

新中国成立后,外公的父亲、大伯和堂兄都被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

外公后来被确认为当年失散的老红军。每年春节,镇里县里的民政部门便会敲锣打鼓地来慰问,每年的八一建军节,外公便会被一辆吉普车载去镇里参加集会,演讲革命史。

大部分的时间,外公埋头耕作,默默无言。他送两个儿子参军入伍,大舅复员回来当了医生,小舅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立了三等功。他送三个女儿上学识字,母亲那时候是全公社唯一一个女高中生。母亲后来进了公安局,成了一名文职警察。

外公一生朴素。年迈的他最喜欢戴着一顶旧军帽,精神抖擞,像个时刻待命准备战斗的战士。

太阳暖暖地照在土楼寨门口的石板上,照着外公慈祥的脸庞,也照亮了外公军帽上那颗红五星,折射着光芒,熠熠生辉。

外公要走的那一天,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留下什么话,像是一个准备休息的老人,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安然入睡。

第二天,太阳照常从东方缓缓升起,温子良村也一如既往地安然醒来,只是,外公,我家慈祥可亲的老红军,今天却像个顽皮装睡的孩子,一直熟睡着,再也不肯醒过来了。

亲戚好友里里外外忙碌着,不明世事的孩子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喧哗着。灵堂里,外公的照片挂在雪白的墙上。照片里,戴着军帽的外公笑容可掬,爱热闹的他和蔼可亲的眼神里折射着温暖爱意,他笑呵呵地望着他的儿孙后代齐聚一堂,满足而惬意。这一刻,我感觉外公其实还在身边,他仿佛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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