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06-16 11:11:55 来源:潮州信息网
□ 陈树培
上小学时,我们班有个同学,不知从哪儿弄来几页所谓斤两命,纸张泛黄,缺边少角,破破烂烂,可是,好奇心作祟,懵懂的同学们还是挤破脑袋对号入座,照自己的时辰八字算一算。
我按自己出生的年月日,再加上时辰一算,就出来四句七言诗。头一句是,“幼年运蹇事难谋”。这句话倒也暗合我时乖命蹇的童年。
那时候,我们家六口人,全靠父亲一人在供销社卖布,每月24块钱的工资,母亲是家庭妇女。六张嘴,嗷嗷待哺,穷得叮当响,把父亲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家在与金石镇一桥之隔的陈厝陇村。新中国成立前,父亲在镇上与人合开一爿布店。新中国成立之初公私合营,他被安排在供销社布匹门市部当售货员,每月那点可怜的工资,入不敷出,根本养活不了全家人。
供销社为了照顾困难的职工,让我们家属落乡卖香腐,每天早晨给我们批发一定配额,让我们到指定的仁里(俗称陈李畔)村去卖,好歹赚点小钱贴补家用。仁里村离金石八九里地,要走四五十分钟。
当时,我在金石上小学二三年级,也就十岁出头光景,过早地尝到了人间的辛酸。要是现在,在城里上学,肯定早晚还得家长接送呢。
每天凌晨三四点钟,闹钟一响,母亲就催我起床。我迷迷瞪瞪地爬起来,穿上衣服,跟母亲一起,挑上两个筐子,到镇上的香腐店去拿批发香腐。
香腐店的人前天晚上将黄豆浸泡,夜里一两点起来,用石磨手工把黄豆磨成浆,再将豆浆煮沸,舀到木桶里放一放,然后,按不同需要,用石膏或盐卤点卤凝结。在香腐干(潮音“官”)木格上铺上专用小纱布,然后把凝结的豆浆一点点舀进小纱布中包好,再将一个空香腐干格放上去,压上石头,使下边的香腐干在格子中被压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压好后,用蒸笼把成形的香腐干蒸熟,再揭开小纱布,把香腐干拿出来,就可以按需做成各种香腐了。香腐干的含水量不同,做成的香腐就不同。
当时,香腐店主要做三种香腐:浮油香腐、“器(qi去声)油”香腐和姑苏香腐,外加炸香腐粒和香腐条。
浮油香腐就是把做好的香腐干放进油锅里炸,炸透到呈金黄色,外焦里嫩,类似现在的凤凰浮豆干或普宁豆干,用漏勺捞起来,放在锅沿的铁网里沥油降温。“器油”香腐就是把含水量大一点的香腐干刷上橘红色,宛如四方官印,放到锅里略炸一下就捞出来,不炸透了。姑苏香腐是斋香腐,不过油,含水量少,刷上橘红色就行了。这种香腐是食斋者用的,也是祭祖拜佛的供品。香腐粒和香腐条煮香糜太搭了!
每天,香腐店批发给我们的这三种香腐都有固定的配额(多少忘了)。把香腐数好放进筐里,我和母亲挑上就出发了。
出发时,天还黑咕隆咚的。我手里提着罩了玻璃罩的煤油灯在前面走,母亲挑着筐子跟在后面。
过潘厝,顺内池,擦前陇,抵仁里,一路走小道,穿田埂,过荒野,一有风吹草动,蛙鸣狗吠,心就扑通扑通乱跳,吓得魂飞魄散。
当时穷得没鞋穿,光着脚丫赶路,脚趾常常踢得鲜血直流,脚底扎破也是家常便饭,留下了两个脚拇趾灰趾甲的后遗症。不记得到什么时候才有鞋穿。记忆中我的童年都是赤脚的。
到了仁里村,天刚蒙蒙亮。农村醒得早,家家户户忙着做饭喂猪,炊烟袅袅。有人把牛从牛棚里牵出来,有人把鸡从笼里放出去,有人端碗糜,下面夹个咸菜蝶,蹲在门楼外台阶上食,一派烟火人间景象!
我们一般在大灰埕上卖。“卖香腐,买香腐来,”我大声叫喊着。话音刚落,买香腐的人就出来了。
当时,三种香腐的价钱差不多,每块三四分钱,跟一个鸡蛋差不多。卖香腐最喜欢遇到哭闹的奴仔了。奴仔想吃,一哭一闹,家长就掏钱买了。有的家长实在没钱,就拿个刚下的鸡蛋来换块香腐。结果,我们每天要收回不少鸡蛋呢。
当时,仁里村还属金石辖区,只有金石这家香腐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没有私人经济,连香腐店也是供销社统一经营的,就我们独家生意,恰好又是早饭前,买块香腐配糜是潮州人的标配。在门楼外食糜的人看见我们,有的就掏钱买块香腐配。
浮油香腐还可以做卤水香腐,姑苏香腐用来祭祖拜佛,倒也不愁卖不出去。不用多长时间,香腐就全卖光了,每天赚个一块多两块钱。这点可怜的小钱虽不起眼,却是我们家的活命钱。
卖完香腐后,我还得急匆匆往回赶,赶回金石来上学。早上头节课的铃声一响,我已坐在教室里,有的同学还没来呢。
除了我们村一个发小外,班上其他同学谁也不知道,在我和他们一样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我已经来回跑了二十里地,不论寒来暑往,风雨交加,天寒地冻,天天如此。
以现在讲诗意的眼光来看,穿田埂,稻香蛙鸣,晨踩朝露,鸡啼犬吠,炊烟袅袅,那不是一派美丽的乡村田园风光吗?可是,当时在一个十岁孩子幼小的心灵里,那一声声蛙鸣犬吠,吓得成了一道道阴影,心酸得令人难以忘怀。他知道的是,挣钱活命才是硬道理,诗意未免太奢侈了吧?!
在我们村,我有个发小,叫陈祥鹏。他家有华侨,家境比我好。他看我天天起早摸黑卖香腐,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想体验体验卖香腐的生活。
在一个寒冬腊月的凌晨,我们一起冒着刺骨的寒风,摸黑轮流挑着香腐担,走到孙厝内池一个池塘边上,一不小心,脚一出溜,连人带香腐滚到冰冷的池塘里。我急得直哭,发小边安慰我,边和我一起在冷冰冰的水里摸。摸不到几块,我们浑身湿漉漉,冻得嘴唇发紫,直打哆嗦。那天连本钱都赔光了。发小吓得再也不敢提体验我的生活了。
那次刻骨铭心的经历,在我后来的人生坎上,总要想起。
人上了岁数,好像总关不上脑海里的放映机,不由自主地总要在辗转反侧的静夜里放映一幕幕童年往事。我的童年给我留下了千疮百孔的记忆。好得那些苦难发生在孩提时。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呀。要我说,我宁可人生吃苦要趁早。童年吃过苦,阅尽了沧桑,人生遇到的坎就可以从容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