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阴下的童年

许冬林

初夏之夜，窗外在下雨，听见蛙鸣。并不稠密的蛙鸣，从楼下的小河边传来，听觉里就有了清凉的湿气。觉得这样的夜晚在蛙鸣里，真像宋人的小令，三句两句，唱唱停停。

合上书本，合上眼睛，恍惚看见蛙鸣里层层叠叠浮起了团团绿阴，那是莲阴。

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的一幅画，画里翠盖微斜，雨珠弹跳，一只绿色的小青蛙懵懂憨厚，呆呆坐在一茎莲叶下。那小青蛙坐在莲阴下看什么呢？看池塘青草？看白雨跳珠乱入船？看岸上匆忙赶路的行人？看与它无关的纷纷扰扰辛辛苦苦的红尘……

还记得，那个少年的我就那样被一幅画给迷住了，我多想做那样一只小青蛙呀，可以野在外面不回家，可以蹲在一枝硕大的在雨里起伏的莲叶下。

我记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一幅莲阴下避雨的画儿。一个小男孩，趴在草地上，趴在莲阴下，手托腮帮，肉乎乎的脚翘在莲叶后面，藕似的。我喜欢那样的画儿，他就像我懵懂的小弟弟，就像我们曾经在乡下度过的那些童年光阴。

在乡下，在童年，我们喜欢刮风下雨，然后赤着脚，冒着雨跑。明明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可是偏不。我们举着笨重的大雨伞，或者举着大人的草帽，一路奔跑，到树阴下，到草垛下，到荒僻的老屋檐下……

我们喜欢跟大人们隔着一场雨。而我们，也在避雨。

唐诗的插图里，常常有牧童。春天，那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笛。夏天，那牧童还骑在牛背上，只是，牧童头上常常顶着一片莲叶。我们这个江北平原上，也有养牛的人家。童年时，邻村的那户养牛人家，雇了个放牛仔，从山里来的，据说家里穷，十五六岁的样子，算不得牧童了，可是在夏天他依旧是唐诗里的牧童打扮，头顶一片莲叶。我那时同情他不能上学，到别人家放牛谋生，却又心里悄悄羡慕他日日头顶莲叶放牛归来。我想象着，他放牛时，牛在江堤上吃草，他在柳阴下睡觉，脸上罩着一枝新采的莲叶，清香袅袅。也许，他头下枕的也是莲叶，肚子上盖的也是莲叶。也许，他不睡觉，他下了莲塘，干脆藏身在莲叶下避阳，然后脚踩嫩藕出来吃也不一定……

似乎是因了那些画，因了童年的那些想象，此后每路过一片莲塘，总忍不住停一停，总忍不住伸手掐一枝莲叶，举在耳畔，举到头顶。我在莲叶下，多像我一直梦想要做的青蛙；我在那阴凉里，心里微风荡起，清凉安妥。烈日不在了，风雨不在了，一枝莲阴像一座屋宇，可佑护二十四个节气相牵连的长长光阴。

宋人毛滂有一阕词《醉花阴》：檀板一声莺起速。山影穿疏木。人在翠阴中，欲觅残春，春在屏风曲。劝君对客杯须覆。灯照瀛洲绿。西去玉堂深，魄冷魂清，独引金莲烛。

我喜欢这阙词，只是因为喜欢词里这一句“人在翠阴中”。虽然千万回梦想要做一只蹲莲阴的青蛙，但终究不能，终究要长大。长大了，能有一团翠阴，将自己暂时淹没一下，也是人间一大自在。

朋友家里养有一盆莲，夏天，莲叶茂盛成荫。一日，她女儿在暑天放学回家，看了那莲，竟说：妈妈，我真想睡在莲叶下乘凉！

朋友跟我说时，我忍不住莞尔。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可不就像我当年，明明个头已经赶上妈妈了，可是，看到那团团莲叶，竟就忘记了自己的身高体格，竟就以为自己是一只青蛙或一只蚱蜢，可以弛然而卧在莲叶下，享受一片叶子覆下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