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11-21 09:59:07 来源:潮州信息网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的名篇《黄鹤楼》由景入情,纵横交织,怀古思乡,沉郁苍凉,令人击碎唾壶。据《渔隐丛话》载,李白来到黄鹤楼,为眼前胜景所陶醉,正欲题诗,忽见崔颢诗作,深深折服,于是打消了题诗的念头,长叹一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前人谈及这段轶事,通常以李白的赞叹来衬托崔颢的佳作,极少有人将激赏抛向李白的服善。我以为崔颢的诗作固佳,而李白的精神在“文人相轻”的文化背景下尤其可贵。
我没有考证出这段轶事发生的确切年代,估计有可能在李白流放夜郎期间往返江夏的乾元元年(758年)或上元元年(760年),因为他的《鹦鹉洲》写于上元元年(参见詹英编著《李白诗文系年》)。当时的李白年近六十,早已诗名天下闻了,说他是“单打冠军”也不为过,可他却能公开地坦率地承认自己不如崔颢,而这个崔颢曾经热衷浮艳文章,还有好赌、好色的恶名。李白,一个历来被人目为狂士、自己也高唱过“凤歌笑孔丘”之类的人,他“服”过几位?当此际,这个狂士竟能如此谦逊,居然同“不耻下问”的孔丘一样不耻服善!我宁愿把李白看作肝胆可鉴人的赤子,狂是他的自信心,服善是他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仅此,李白够“样板”了!然而,李白就是李白,他没有止于折服,就此敛手,好胜心转化为向崔颢学习的一种原动力。他要写出更好的诗来,要与崔颢比试高低,尽管崔颢已经作古。《李太白全集》留下他与崔颢竞赛的履痕。写于上元元年的《鹦鹉洲》是第一次较量:“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这首诗一望便知是模仿之作,同样从传说引出得名的由来,同样因景物生发出时空的感慨,同样以淡淡的惆怅留下余韵,整个格调十分相似。可以论定,李白的这一次较量失败了,原因在于没有超越的模仿。以李白的天分,他必有自知之明,诚如赵宦光所说,李白“自分调不若也”;难能的是他更有一种姜桂之性,贲育之勇,亦如赵宦光所说,他“于心终不降”,一年后,李白进行了再一次较量,这就是《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首诗虽然仍有模仿的痕迹,登临,览胜,思古,述怀,也用尤韵,结语“使人愁”三字照搬不误;但显然视野更开阔,境界更拓展,内涵更丰盈,文字的概括力、联语的形象性更胜一筹,同样是“使人愁”三字,也由乡愁“升格”为家国愁了。我以为,从总体“综合分”考虑,李诗略有超越,至少打个平手。前人对此多有评论,刘后村曰,“今观二诗,真敌手棋也!”《瀛奎律髓》有云,“格律气势,未易甲乙。”赵宦光曰,“可以雁行无愧矣!”王琦的分析最为精辟:“《黄鹤》、《凤凰》相敌在何处?《黄鹤》第四句方成调,《凤凰》第二句即成调。不有后句,二诗首唱皆浅稚语耳。调当让崔,格则逊李。”真格的,面对崔颢的绝唱,有唐一代,也就是李白能写出《凤凰台》!这位谪仙人才如奔马舌如花,“一不留神”口吐半个盛唐,有几人能望其项背!自然,我们也别忘了,这是天才几年间不停顿的追步!
鲜为人知的是,被李白当作超越目标的崔颢的《黄鹤楼》诗,原来也是模仿失败而后超越的力作!同李白一样,崔颢也曾经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先后情形如出一辙,那是沈[~公式~]期的《龙池篇》:“龙池跃龙龙已飞,龙德先天天不违。池开天汉分黄道,龙性天门入紫微。邸第楼台多气色,君王凫雁有光辉。为报寰中百川水,来朝此地莫东归。”据赵宦光索隐,这首《龙池篇》,“崔颢笃好之,先拟其格,作《雁门胡人歌》……自分无以尚之,别作《黄鹤楼》诗……然后直出云卿(郭按:沈[~公式~]期,字云卿)之上,视《龙池》直俚谈耳!”《龙池》确实无法同《黄鹤》相匹敌,但是,如果没有“笃好之”,“拟其格”,“自分无以尚之”的过程,也就没有“直出云卿之上”的《黄鹤》了!
始于模仿,终于超越,是艺术的正道。古往今来概莫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