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12-03 10:50:24 来源:潮州信息网
□ 米丽宏
小时候,村庄的冬天,几乎是从窖里掏出来的。耳朵边,见天能听到“窖”“窖”“窖”的。
一近立冬,村人就开始拾掇红薯窖、白菜窖、萝卜窖;今天窖红薯、窖白菜,明天窖萝卜、窖蔓菁、窖洋姜。之后的日子,家家都跟各式各样的“窖”死磕上了。
吃白菜?窖里有!吃萝卜?窖里掏去!红薯?更是三两日就要下窖掏两筐。它算得上是主食,很多时候,早饭来不及吃,抓块蒸熟的红薯就往学校跑。路上就着风吃,噎得翻白眼儿。
下窖掏红薯的,基本都是小孩子,身量小,灵活,下得窖里,方便腾挪。
大脏伯伯家的老三,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临走,老祖母唤他到跟前,哆哆嗦嗦掏出一个旧布包,哆哆嗦嗦剥出一堆儿零钱,对他说:“大孙子,功课学完就回来,俺还指着你给俺掏红薯哩!”于是,人们见了她,总会打问:“老太太,你那掏红薯的回来了没?”老太太撇撇没牙的嘴,说:“老三呀,不下窖啦,上楼啦!悬天不着地的,那脚能不冷?”
“掏红薯的”寒假回来,老太太却意外故去了。细瘦的大学生,跪雪地里,哭得稀里哗啦。白色孝帽子,被风一掀一掀,像轻轻的耳光。
旁观的人说,这老太太,临死也没能吃上老三给她掏的红薯。
老家的红薯窖,多挖在四野不长庄稼的荒地上、果园里;村里挨墙靠背、不影响行走的僻地儿也有。每到腊月后半梢,在红薯窖密集的地面上,一堆一堆的人,弯身引颈探头,向地下注视着、问答着。不知情的外来人,会觉得有点诡异。
人家只不过在“掏红薯”呢。
油炸红薯,是难得吃到的年节美食。那时节,灶膛里火绸子飘舞,大锅里滚油沸腾。红薯块入锅,唰地一阵响,随即浮上来,一股特有的甜香窜出大门。
红薯窖一般深7、8米,窖口直径1米的样子。在我家,每次去掏红薯,娘都带三样用具:蛇皮袋,大荆篮,一条长长的捆麦子绳儿。
娘把窖口的大石搬开,把掩盖窖口的破麻袋和玉米秸弄到一边。黑洞洞的窖口出现了,四周结了蕾丝花边一样的霜花。
娘让我们等几分钟,给窖里进进风;再用绳子穿过我胳肢窝,在背后系紧,放我下窖。我两脚摸索着窖壁上的土窝,一截截,深入地下。
越来越逼仄,越来越黑暗,终于两脚踏在了地面。我先让眼睛适应一下;接着,向侧洞里一摸,触到了温润的红薯垛。于是,探头向上喊一声:“娘,放篮子!”
大荆篮从“天”而降,筛落一片亮亮天光。
篮子装满,娘用绳子提上去;接着空篮子又系下来。如是三番,任务完成。我依旧被绳子牵着,一点点攀上地面。出窖的一刹那,只觉阳光普照,空气清冷;坐窖边打一个长长的喷嚏,地动山摇。
红薯这东西,娇气。天冷,会冻坏;稍暖和,又会生热病;擦破了皮儿,或者藏法不讲究,一窖的红薯,会烂个精光。
有个春天,我爹在红薯窖边看到二混子家的烂红薯,扔了一大堆,堵了路不说,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没吭声儿,捡巴捡巴,用车拉回来;晒场上晒干了,当柴烧,火焰旺得跟木炭一样。
二混子眼馋地说:“老米,你真他娘的会想腔儿,我咋没想到这个呢!”
我爹说:“你个懒家伙!再好的窖,到你手里,还不如个破窝哩!”
那时候,挖红薯窖,是诸窖里最难的。窖口儿小,才能保温,窖体深,才能保鲜。红薯窖,跟井似的,就差一眼泉了。
老万家挖红薯窖,真的触到了泉眼。几车红薯等着入窖呢,窖底,泉水咕嘟咕嘟直泛泡。老万急得直骂背运,白费了几天的力气。
村里“明眼”告诉他:“水,就是财!你老该发财了!”
老万一口“呸”回去:“我五大车的红薯没处打发,我发财?我发什么财!”想不到,几天后,老万儿子买彩票,竟中了5000元!不说几车红薯,娶媳妇儿,都足足的了。
这真是个传奇。
挖窖挖出的传奇也不少。村西那片荒地,仅红薯窖,就有几十个。若不告诉你,任你敲破头也想不到,地面之下,洞洞直竖,眠着一村人的过冬依靠。
挖红薯窖时,老黑家在土层里挖出了一颗头骨,黑洞洞的眼窟窿,紧咬着牙关。老黑一家战战兢兢,把它请到一边安葬,又是拉鞭放炮,又是香烛纸钱,很是恭敬。
吴老二家,挖地窖,挖出了一罐洋钱;三秋家,挖出了几只沉睡的气蛤蟆,几摊牛粪似的;还有人,挖出了白瓷片儿。据专家说,是邢瓷,南北朝时期的。
我们恍然得知,我们的村庄,有那么久远的历史。大地,一直一直为我们窖藏着那么多秘密。而年年大年初一,都要到红薯窖里躲一个时辰,不想长大的二傻,终究还是冒了白发,长了皱纹。红薯窖,终是窖不住年青岁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