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12-12 10:07:03 来源:潮州信息网
郭启宏
大概中国人有排座次的瘾。荦荦大者如水泊梁山,借石碣天文定位;微末者如日常出入,必雁行序先后。排座次的极致,使“并称”、“齐名”之属也要分出高低、优劣、胜负。如同史才上的司马迁和班固,诗才上的李白和杜甫,人们对于曹丕和曹植两兄弟轩轾之争历时一千余年了!
本来,曹植在世时,世人无不称颂其才,并无争议。丁广赞其“博学渊识,文章绝伦”,邯郸淳叹其大材,“谓之天人”,杨修更夸奖其所作,“仲尼日月,无得逾焉”,据《世说新语》记载,“世目如绣虎”。稍为异调只有乃兄曹丕一番含蓄的贬损。他在《又与吴质书》里竭力推崇王(粲)、徐(干)、陈(琳)、应(场)、刘(桢)、阮(禹)诸子,“自一时之俊也”,然后笔锋一转,“今之存者,已不逮矣”,“今之存者”当然包括曹植在内。不过,可以想见,当时人并不因诸子而排斥曹植,在丕植轩轾上,大致是扬植抑丕的。以致三百年后的刘勰,提到“旧谈”抑丕,“谓去植千里”,颇为不平鸣。而稍后于刘勰的钟嵘则给予曹植从未有过的高度评价:“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唐宋时人基本沿袭钟嵘说法,推崇曹植已是不易之论。
到了明清,情况起了变化。如果说,刘勰只是认为丕植各有千秋,丕并非“旧谈”所说“去植千里”;那么,明人王世贞、清人王夫之则大倡植不如丕。王世贞说,“子桓小藻,自是乐府”本色,“(子建)材太高,辞太华”(《艺苑卮言》)。王夫之说,“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姜斋诗话》),他以此尊丕为“诗圣”,贬植诗为“蠹桃苦李”(《古体诗评选》)。明清二王的论调虽然奇绝,却是和者寥寥,更多的论家还是尊崇曹植的。这情况延续到了现代。郭沫若《论曹植》一文重弹明清二王老调,贬曹植“好摹仿,好修饰”,指其诗为“抒情化、民俗化的过程”中的“逆流”,而褒奖丕诗“始终是守着民俗化的路线”。同二王的情形相似,郭氏的支持者也不多。
或问,植优丕劣,可否定论?答曰,未可。用得着一句套话,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其一、就总体成就而言,植大于丕,当属公论;就其分体而言,则各有千秋。刘勰说得有理:“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文心雕龙》)有些方面,如文学批评,丕似胜植一筹。钱钟书曾经指出曹植“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割断”这段话的片面性,同时认为曹丕关于“善于自见”适即“暗于自见”或“不自见之患”的见解颇精警,“不啻匡救阿弟之偏”。(《管锥篇》)
其二、更重要的,须及诗外因素。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提出一个“感情分”的问题:“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这种说法似是而非。要看读者的价值取向。“位尊减才”、“势窘益价”,只是常人感情的一面;从另一角度看,常人感情还有另一面,即势利的一面,那就是“位尊益才”、“势窘减价”。我以为,真正诗外的因素是,位尊而扭曲人格,好诗难再;势窘而真情流溢,穷而后工。考曹丕诗文,大多是称帝前的建安年间所作,如《燕歌行》、《杂诗》、《与吴质书》、《典论》等重要篇什,称帝后的黄初年间,除了皇帝诏令,也就是观兵诗《至广陵于马上作》之类,无可观者;而曹植则不然,越到后期越沉郁苍凉,如《赠白马王彪》、《野田黄雀行》、《七步诗》和《洛神赋》等。老杜诗云,“文章憎命达”,信然!若以九五之尊的曹丕,比之以泪洗面的曹植,谁能写出好诗,不是明摆着的吗?
丕植其实不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