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伤心

泽华老师有一段唱，可以反复听。

天沉沉，草萋萋，月无语，风同悲。十六年前断肠日，年年此日来表祭。

未亡人，三柱清香心一片，七尺素练头上缠。壶中无酒眼有泪，飘飘落叶当纸钱。荒郊寂寞我声声哭，孤坟冷落草木悲……

这段曲是她在失声之后唱的，声似够未够，却另有一种韵味，耐人追寻。

这段唱词出自《赵氏孤儿》，青衣庄姬公主所唱。庄姬在全剧并非一个显眼的角色，在构成本剧情节的链条中，她贡献了一个重要的因素——遗腹子赵孤，他是赵氏一门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也是本剧所有先后慷慨赴死者以生命掩护的最后的希望。在他们的慷慨悲歌中，庄姬的戏份更不显突出。

《赵氏孤儿》是一个史诗式的悲剧。春秋时期，晋灵公无道，忠臣赵盾直谏，屡为奸臣屠岸贾所害。晋灵公死，景公继位，又听信屠岸贾谗言，诛戮赵盾之子赵朔全家。赵朔妻庄姬逃进宫中，为成夫人所护。庄姬在宫中产一孤儿。屠岸贾得知，进宫搜孤，时赵朔门客草泽医生程婴闯入宫中，救出孤儿。屠岸贾搜孤未获，疑孤儿在宫外，乃下令三日之内，如无人献出孤儿，将全国婴儿杀绝。程婴为保孤儿，与老臣公孙杵臼议计，决意以亲生婴儿抱往公孙杵臼家中，换取赵孤，并由程婴告发公孙杵臼藏孤之罪。屠岸贾信以为真，杀程婴之假孤及公孙杵臼。赵孤得保。程婴由此得到屠岸贾信任，带赵孤寄居于屠岸贾家中。十六年后，赵氏孤儿长大，程婴告以赵家的遭遇及其身世，赵氏孤儿终于灭了权奸，报了家仇，与母相认。

这出戏有很多荡气回肠的情节，也有很多正气浩然的人物。赵家一门三百口惨烈灭绝，许多忠义之士激起义愤，自发加入援救赵家遗腹子的行列中。草泽医人程婴冒险救孤，并以亲儿代赵孤而死，活全国婴儿，却毁了自己的家；公孙杵臼为全程婴之计，不惜捐躯；庄姬公主的贴身婢女卜凤血溅碧阶……步步惊心的情节往往容易掩盖人物的光芒，庄姬在这个戏里确实不易出戏，幸亏有这段曲。这一段曲，庄姬终于进入观众的心里，在往事如尘的十六年后，揭开她身为“未亡人”的隐痛。

庄姬的伤痛不是新的，已经十六年，十六年的时间，伤口结了茧了，但年年此日便会撕开来，伤是旧伤，却依旧作痛。范泽华的庄姬声带嘶哑，是一种年年检视却未曾麻木的痛。她的痛苦如此深沉。

天沉沉，草萋萋，庄姬头缠素练，月照荒丘，风摇叶落，在无名碑前，她点起三炷清香，添上一壶酒。此时，她只有一种身份，赵家妇。

赵家是三世丰功堪勒石，但碑上无字，无人认得，只有她一人凭吊。善忘的不是民众，而且历史被掩埋。作为仅存的赵家人，她哭了三个人，一个是她公公，一个是她丈夫，一个是她的儿子。

哭公公，是悼念他的家长身份，“你秉忠谏诤刀加颈，如今忠魂归何地。赵家灭门成绝户，无计复仇徒怨天。”哭丈夫，是夫妻情分，“我朝朝哭郎郎不应，你暮宿黄泉谁相依。多情最是相思苦，此恨绵绵无尽期。”哭儿子，是浓浓的不舍，梦中的孤儿不笑，让她醒来伤心不已，又想到可怜这样带血离母怀的初生婴儿，可有人作伴。这是英飞先生写的词。在激越、孤勇之后，这样低沉的吟唱可以平息我们的绷紧的心弦，让情绪沉淀。

这段曲的好，好在勉力可胜。很多时候，我们喜欢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但在这里，这样的力有不逮却是最准确的，悲怆如是。

《赵氏孤儿》开始上潮剧舞台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那时潮剧院人才之盛令人津津乐道，中年庄姬一角多少人演过，可以数一下，姚璇秋、范泽华、吴丽君、郑健英，每一个拎出来都杠杠的。录音是范泽华老师的，没欣赏过其他版本的中年庄姬，但这个角色，十成声若用尽则不尽美，有本钱也得留着才好，才是艺术。

有内行人说最爱听泽华唱乌衫曲似老者推车上坡，欲上不上的感觉。歌喉也许不美，但情真人活，才是艺术美。而且，譬如行文，过于流畅，要打滑，滞涩，方可回味。

梁卫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