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8-09 10:14:17 来源:潮州信息网
□ 逯玉克
伊河下游的南岸,我临崖而居的村庄,处在万安山阴黄土高坡漫向伊洛河川的“大陆架”终端,恰是韦应物“孤村几岁临伊岸”的诗意再现。居高北眺,是一幅带状长卷:伊河、洛河、邙山、黄河。
其实,烟树空茫,洛河是看不清的,隔着邙山,黄河更是看不到的,但我知道它们的存在,也知道下游20里,在那个“寒树依微远天外”的杨村渡口,伊河汇入了洛河,还知道杨村东去50里,“山形迤逦若奔避”的邙山渐渐消尽,洛河遂汇入黄河。
这里便是古三川之地。
三川者,黄河、洛(雒)河、伊河之谓也。(从伏牛山奔流而来,协力在邙山南北荡出沃野百里的冲积平原,而后在盆地东部次第交汇。)
这片沃土,承载着众多王朝的兴衰更迭。
“昔三代之君(居),皆在河洛之间。”(司马迁)
“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史记·张仪列传》)
三川有山,曰伏牛、曰熊耳、曰外方(邙山、崤山、万安山等,俱为其分支),蜿蜒八百里,跟东边的嵩山一起,巍峨成洛阳盆地的边沿。
山为河之源,山高则水长。三川之外,亦有瀍河、涧河、汝河、白河。这七河,纵横跨越了黄河、淮河、长江三大流域。
河流,是大地的血脉,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奔流的?女娲补天之前?盘古开天之后?最初的荒蛮混沌中,所有的河流,都只有纯粹的自然意义,地老天荒里,芳树花自落,寒尽不知年。斗转星移,海枯石烂,忽然有一天,山水大地间,一个叫做“人类”的新物种出现了,于是,那些原本属于自然的河流,慢慢被浸淫赋予了更多的历史文化等内涵。
山水是大地的文章,惜乎郦道元、徐霞客之后,少有人再痴情山水,从一条河的源头,竹杖芒鞋,直到尽头。
2015年夏,我参加了“七河行”文化采风,访古、拾遗、探幽、寻秘。
每条河,都是一本书。
山环水绕间,有伏羲氏一画开天的传说,有“河图”、“洛书”的神话,有夏、商、周及汉魏故城、隋唐洛阳城的故都遗址,那里是河山拱戴的“王者之里”、“天下之中”,那里是最早的“宅兹中国”。
那年秋天,我的系列散文《三川读河》在《洛阳日报》专栏连载。
三川,一个极具地域特色和历史内涵却几被后世湮灭的古老称谓。地理上,三川是洛阳飘逸的霓裳;文化上,三川是历史厚重的承载。
战国,韩宣王首设三川郡。陈胜、吴广揭竿而起,项羽、刘邦举兵反秦,三川郡均为攻守要冲。
《战国策·秦策》载,秦武王谓甘茂曰:“寡人欲车通三川,以窥周室,而寡人死不朽乎?”秦国占据这个“绾毂天下水路”之地,荡平六国才如虎添翼。
秦并天下后创郡县制,三川郡堪称诸郡之首。
秦亡,汉设豫州,后改为河南郡。
自此,三川郡不复存在,但三川依旧遒劲在中州大地,把无尽的过往奔流成沧海桑田的历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经里的三川;
“洛阳之水,其色苍苍。”——始皇的三川: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渡似永嘉。”——李白笔下的魏晋三川;
“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白居易的三川;
“四合连山缭绕青,三川荡漾素波明。春风不识兴亡意,草色年年满故城。”——司马光的三川;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都做北邙山下尘。”——张养浩的三川;
“数曲歌残两岸雨,一声棹破隔江风。”——清艾元复的三川。
三川,就这么几条逶迤的河流,就这么一派巍峨的山脉,就这么一片水草丰美的盆地,构成一轴沧海横流气象万千的历史画卷。
三川腹地,有一座古都须髯飘飘龙盘虎踞。
邙山之南洛水之北,可谓山水形胜的风水宝地,夏商皆建都于此,且国运绵长。曾偏居西北后将伏羲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的周文王肯定知晓这些,所以临终之际不忘告诫武王:“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顾詹有河,粤詹雒、伊,毋远天室。”(《史记》)
《史记·周本纪》载:“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
三川旧俗,每到过年,贴床的墙壁总要贴上“梦见周公”的春联——周公营洛故也。
公元前770年,平王东迁,定鼎洛邑。
“八方之广,周洛为中,谓之洛邑。”自此,这座东亚大陆黄河流域历史最为悠久文化最为厚重城郭最为恢宏的千年帝都睥睨四方雄霸千年,竟使“三川”之名没有了可以附着的载体。惜乎,一个内涵丰厚的古地名,就这样深居简出源远而流短,化石般沉睡在历史典籍中。
其实,斟鄩、西亳、孟津、偃师、洛邑,它们大多只是都城的名字,地理上,似乎都不足以涵盖广袤的三川流域。
风入寒松声自古,水归沧海意皆深。嗟乎,三川,一座帝都的乳名,不应是一条暗河,只悄然涌动在历史深处,更不应是一条内陆河,在后世干涸断流。它有足够的理由成为永恒。
三川,是地域,是空间;
三川,是亘古,是时间;
月明三川,一卷山河,一卷历史,一卷华夏民族醇厚悠远的文化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