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8-15 11:09:26 来源:潮州信息网
欢乐的人民广场 卢宁锐 摄
□ 米丽宏
我们三姊妹中,我是大姐,下有一弟一妹。
在上世纪70年代,家有三孩,再平常不过。谁家没几个土豆般满地滚的崽呢?邻居李大碗家,一溜排行七个儿子,从大碗、二碗、三碗一直到七碗,李大娘生娃颇不当事儿,落地一个就以“碗”名之。七个孩儿报到完毕,每孩儿一件粗布衣,冬天絮上棉瓤是棉袄,夏天撤去棉瓤就是单衫儿。李大伯说:他们家七郎八虎,都是“老虎下山一张皮”。
每晚,碗爹有个任务,数数炕头那一溜黑黝黝的小脑瓜,指不定某个“碗”,耽误在哪个角落没上炕呢。早晨,七个错落不齐的“碗”,有的上学,有的上工,嗖,跑出一个,嗖,又一个。脸上都是雕猫画虎,头发都是球球蛋蛋,然而一溜一串,结帮搭伙,人气颇惹人艳羡。街坊都说,看看人家的香火气脉!
过大年时,大碗娘忙完年货,打发儿子们清洗身体,换新衣服;一出门,精精神神,真是七个老虎哎!
小孩儿多了,便不那么金贵。大人下田或做家务,孩子被拴在桌子腿儿上,绳子牵着爬不远。往往爬着爬会站了,站着站着会走了,大人也不咋惊喜。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嘛。
多孩儿的家庭,永远是热火的,吵吵闹闹、哭哭笑笑,一日不知上演多少跌宕起伏的悲喜剧。懂事儿的,大带小;不懂事儿的,大欺小。拖拖拽拽,滚滚爬爬,大的小的都小狗小猪一样忽然长大了。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一母所生的孩儿,也各有个性。有个顺口溜说:老大傻,老二尖,调皮捣蛋数老三。其实也不尽然。我们姊妹中,小我两岁的妹妹,比我能干,也比我乖巧;小我七岁的弟弟,说话缓缓的,做事稳稳的,皮实蔫巴。
那年夏天,娘带我和妹妹去玉米地里拔草。她吩咐我们在树荫下歇凉玩耍,我俩却非要跟着钻玉米地。于是,娘在田垄里匍匐着拔草,我们在娘身后捉虫儿掐花儿。闷热的玉米丛林中,一丝风都没。我们的脸被汗水涂抹得像只猫。我受不住热,商量着带妹妹去地头。妹妹却说:我不我不!我要给娘扇风儿呢。她呼扇着一把破葵扇。娘夸我们说,姐也乖,妹也乖。
妹妹认真地说:娘,你再生5个乖小妮儿吧,围着你,给你擦汗、打扇、挠痒痒。
娘听了,脸色却显出了严肃:二丫,你说,娘会生个弟弟吗。妹妹说:不要不要!就要小妮儿。
五个月后,我弟弟降生了。
娘月子里见不得寒气。七岁的我,担起了为弟弟洗尿布的任务。隔天,就将弟弟的尿布拾掇到小荆篓,带上那个用秃了的破炊帚,拎一根棒槌,背上荆篓就往小溪边了。到河边,先用棒槌捅碎河冰,再蹲下来刷洗那黄糊糊儿般的婴儿屎。刷完,“帮帮”一通捶打,娘说捶捶可以去味儿。
河边洗衣的婶婶大娘夸赞说:“呵,大丫能给弟弟洗尿布了!”
我脸一扬:“能!我还会做疙瘩汤呢!”
她们就都笑了。
弟弟渐渐大起来,娘做活儿时,就用她的围裙将弟弟固定在我背上。围裙带子五花大绑绕过我胸前,穿过腋下,系于弟弟小屁股下,一个牢靠而结实的襁褓!我背着弟弟领着妹妹,竟也能轻松做游戏、过家家。有时,弟弟忽然兴起,鲤鱼打挺似的在我背上窜跳几下,咯咯地笑,或哇哇地哭,或咿咿呀呀地说他的“婴语”。他还将小脸趴伏在我肩膀头儿上,没牙的小嘴儿啃啊啃,口水一绺绺儿,濡湿了我的衣服……
那遥远的多孩儿年代,每个家里的老大,都要看老二、带老三,甚至肩负抚养更多弟妹的任务。长姐赛娘,老嫂比母,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年深秋,爹娘忙着收秋赶活儿,一直到月上中天了,还不见回转。刚学会走路的弟弟,已睡熟在我臂弯里,妹妹则依偎在我旁边,一个劲儿地问:姐,娘咋还不回?我饿了,我瞌睡,我怕黑。
唉,我也是啊,所以才带弟弟妹妹等在月亮地里。家里黑洞洞的,谁知道有没有妖怪呢。
我支棱着耳朵留意着不远处的动静,每当下田归来的人从门前经过,我都会问:你们见我娘往回走了吗?
那晚,爹娘回来时,妹妹也偎着我睡着了。
等弟弟能满地跑时,我和妹妹已能做更多的活儿了。我们去打猪草、拾柴、去离家不远的大井上抬水。弯弯曲曲的坊间小道上,经常歪歪斜斜移动着我们抬水的身影。我们共同抬着一桶水,水不时往外泼溅一些。慢慢走,一路歇两歇,换次肩,就到了家。五级的大青石台阶倒腾上去,一桶水晃荡得也就剩半桶了。提起桶系,倾斜着倒入瓮里,回转身继续去大井上……
有次,半途上,妹妹毫无征兆地将扁担滑脱了,一桶水“咣”地一下,倾倒殆尽。我又气又急,上去就是一巴掌。妹妹嗷的一声,哭叫着跑走了。我收拾起水桶扁担,也蔫蔫回家。
娘正在安慰妹妹,妹妹指着我说:“姐姐打我——”娘说:“你打妹妹哪儿了?”
我惶然,一急之下,竟不知打了哪儿。妹妹指着左脸蛋说:“她打我脸!”
娘说:“妹妹不听话,你可以打;但是记住,不能打脸不能打头,可以打屁股啊。”
长姐长兄,在家里被赋予了半个家长的特权,甚至有惩戒的权利;但另一方面,我们似乎天性里就有谦让、包容、承担的因子。上山摘枣儿,最甜的,肯定是留给弟弟妹妹的;口袋里有一毛零花钱,想的是给弟弟妹妹买点啥。那年,学校搞勤工俭学——拾麦穗,拾够5斤以上,奖励一根冰糕。
我平生第一次将一根凉冰冰、甜丝丝的冰糕拿在手里,却舍不得舔一下。一出校门,就开始飞奔。穿大街,过小巷,气喘吁吁跑回家。一进大门,口里一连声儿喊的是弟弟、妹妹……三人坐在梨荫下,你一口,我一口分食冰糕的情景,是我半生的温馨回忆。
小我7岁的弟弟,几乎被我当孩子一样惦记。那年我考到县城初中,弟弟不到5岁。每逢我离家,他都会被娘哄到一边,不然,他攥紧我的手,大喊大叫不让上车。有次,我周末回来,一下车,看到穿黑粗布开档棉裤的弟弟,跟几个小孩儿正玩得昏天黑地。心有灵犀似的,他忽然扭头,看到我,有点怔,最终确认是我,颠颠跑过来,拉住我手,仰脸羞怯地说:姐姐——
12岁的我,走在城街上,看城里小孩儿坐在竹制童车上被推着走,总是感慨万端;我的弟弟,连个童车都没有。
若干年后,我们三个各自成家立业,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悠悠岁月,漫漫长途,姊妹之间,要说没有摩擦与隔阂,那是不可能的,哪有勺子不碰锅沿?舌头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呢。但姊妹情深,打断骨头连着筋,没有什么能将这同胞之谊、手足之情给断开。
因为,那么多、那么美的情分,都在生命里珍存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