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潮州文化 > 潮州故事

遥远的萦思——怀念祖父蔡戊子先生

发布时间:2021-08-30 10:39:33 来源:潮州信息网

□ 蔡声桐

元宵节隔天,是祖父的忌日。祖父离开整五十二个年头,每到元宵节这一天,尽管到处灯红酒绿、男欢女笑,但从来没有泛起我心中的一丝丝涟漪。我的内心世界总是被迷茫和悲伤笼罩着。

一年一度的家祭,我伫立在祖父供桌前,上香叩首。香烟缭绕着,似乎抹去我几分愁怀。凝视眼前摇曳的烛光,入定般的遐思,眼前浮现了祖父久违了的音容笑貌和敦敦诲语,一时间融入了过去的美好时光……片刻,脑际间好像有人在大声吼着:“今生夙缘既尽,又何情思萦怀?”我猛省过来,泪像断线的珠。扪心自问,这行行热泪怎能排遣我心中思念之情?此刻纵有千言万语安能言尽祖父对我的养育之恩?

我伴随祖父度过他生命最后的二十四个春秋,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清晰如昨。

五岁的我,骑在平卧着的祖父肚子上,开裆裤露出的小屁股贴着他的肚皮。他按指,我拉弓,祖孙合伙,一来一往用椰胡完成一曲简单潮乐小曲——《景春萝》。自那以后我跟着他从椰胡学到竹弦,从竹弦学到二弦;逐渐从小曲目拉到十大套。

他经常带我唱谱,用潮州地道的“二四谱”吟唱。不时用手中旱烟筒击节,一句句唱得有声有色、有板有眼。他还要求我在背谱的同时唱出韵味,唱出感情,唱出谱外音,只有这样才能在实际演奏中把乐曲奏得音淳句雅、出色有味。小时候我经常陪他上街,路上他总不失时机教我唱谱,并要我跟着唱。祖孙一唱一和,狂歌过市,旁若无人。不时引来路人茫然不解的目光。

祖父又擅作画,音乐、美术两栖。小时候我常打开他藏画的箱子,满是画稿,有花鸟、虫鱼、人物,有大写意,有工笔画。印象最深的是那幅《水浒传》“大闹大名府”人物画长卷,梁山泊众好汉个个形象逼真。

每逢祖父作画,我必在侧磨墨、取笔、端水。从他下笔开始,聚精会神看到最后一笔。当他知道我经常用碎瓦片在地上模仿作画,他费尽心思用红色笔在纸上画下简单的花草、公仔之类,让我描红。一笔一划让我开始领悟运笔、勾勒、描形的功夫。他又为我开辟了另一处儿时的乐园。

祖父千方百计满足我幼小心灵对艺术的渴求,艺术的种子在他辛勤培育、呵护下萌芽、成长。他的关怀、引导是我心灵的营养素和净化剂。他为我指向艺术的殿堂之门,并给我一块敲门砖,让我用这砖敲开文艺团体的大门,使我此生与文艺结缘,在文化部门立足、发展。

祖父的艺术理念始终突出了一个“化”字,用他的话说就是:凭自己的悟性,把古人的东西,旁人的东西化为己有;把自己独特的思考化进去,走出来。他就是凭这个理念催生、变幻出无数创作机缘,从而摆脱了机械的复制和模仿的匠气。

音乐上,祖父擅操二弦,是潮州儒家乐的代表人物。他博取众长,在传统的基础上以多彩的作韵和即兴加花著称。青年时期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潮乐界历来有“潮州戊子弦”之誉。最精彩者莫过于他的“即兴加花”。演奏中,随着乐曲的发展,把原来旋律发挥得淋漓尽致,逸兴遄飞。一九五八年,中国音协主席吕骥来潮州采风时,对他的即兴表演予以高度评价:“在华彩乐段的处理有较高艺术造诣,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民乐艺人”。

他十分熟悉潮乐乐谱,讲求其中的音、韵、句读。每首乐曲都能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一九七O年初,祖父病危,已经连说话都乏力,性命处在弥留之际,年轻的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为了了解他的思维反应,病榻前,我问他几首乐曲,他都辨认无误,还能哼上几句。这让我有一丝丝宽慰,坚信他还能再站立起来。没想到两天后,奇迹出现不了,祖父带着他一生的传奇和烙印在灵魂中的弦诗永远离开人世。留给我的是他一生对潮乐全身心投入的精神。

实际演奏中他总是自始至终保持平静心情,一丝不苟与乐友们密契配合,完成每一曲,及至曲终,总让人余兴未尽,拍手叫绝。有人试图在他一曲奏完时,请教他刚才的乐句如何展开,他却忘了。只丢下一句话:“熟读弦诗,熟能生巧,只凭灵感,即兴而生。”

由于他音乐方面的造诣,青年时期曾巧妙地躲过一场灾难,民间有《蔡戊子绿林遇知音》的故事广为流传。说的是:祖父年青时候,在绣庄当画工。有一天,老板叫他赴福建东山一带收取客户欠账。几经跋涉,取回欠账,身背银元,速上归途。踏着月色,贪黑赶路,自觉体力不支,走进路边乡村,找一大户人家求宿。谁知道这家主人属当地黑道人物,见这汉子身背一袋银元自投罗网,便把他引进屋子,开了厢房让住。人刚进房,外面便反锁起来。这“咔嚓”一声,祖父才意识到灾祸临头。在这十分恐惧和焦虑之中,调节心态,强作镇定,随手拿下墙上挂着的一把椰胡,漫不经心地调好音,胡乱拉起来。时近中秋,窗外皓月当空,一片寂静。他不加思索,随便拉起一曲《中秋月》。往日里这欢乐、明快的《中秋月》,今夕在椰壳里流出来却是一曲凄楚悲伤的调子。此情此景之中,他把三板的《中秋月》变化为头板板式,在改变了原有节奏前提下,加以旋律上的造句处理,运用长弓和揉弦作韵,使乐曲变得格外抒慢、深沉,如泣如诉。正全神贯注间,突然门被打开,主人进来,他示意继续奏下去。原来这主人也是潮乐好手,刚闻这似曾相识又面目全非的《中秋月》,觉得新奇。解锁开门,以礼相待,愿拜为师。当即叫来乡里众多乐手一起会乐至通宵达旦。此后又苦留数日会乐、请教。从此,“弦传知音,化险为夷”传为后人佳话。

音乐和绘画是祖父艺术人生的两翼。音乐是他的精神粮食,是陶冶情操的清新剂;绘画是他的谋生手段,是柴米油盐。小时候,他从父亲那里学了一手潮绣画稿功夫。当时潮汕地区绣庄多而画工少,他有许多干不完的活,老板经常上门预约。但他为了赴约会乐,往往放下手中的活,牺牲一天工作,投入他另一番美妙世界。

当年祖父在画界负有盛名。他拿手的画是龙、凤,人物、花鸟,画稿构图千变万化,画面清新大气。他也时常画些大写意的小品、条幅,画些有人物形象的戏剧故事连环画图。泼墨老辣酣畅,线条肯定挺拔,具有格调高雅的文人画风格。

听祖母讲,祖父曾经应绣庄要求,画一幅“百蝶图彩眉”画稿。在那一丈多长的绸缎上,画上一百只飞蝶姿态各异,形态大小不同,构图疏密有致的长卷,从构思到动笔花费他一整天时间,所得工钱五个银元,这五个银元在当时来说,是一个普通店员一个月的薪酬。

心摹有得,手追有成。祖父的一生正是这样兼容并蓄、博取众彩,凭他自身的文化基因投射到音乐、美术的创新和变幻之中。他秉性耿直,为人谦和。豁达坦然的胸怀,饱含着深厚的艺术修养。“不贪、不伪”是他的为人准则,也是他经常告诫后人的至理格言。他就是这样恪守自己信条,走完人生道路。

许多美术、音乐方面的追随者对他“趋之若鹜”,他历来对他们总是循循善诱,在传艺同时传授为人之道。当年,人们还不知道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什么概念的时候,他就不遗余力地从事“非遗”的传承工作。在那物欲横流的年代,保持像他一样的胸怀、人格似乎不那么容易;坦诚相见,厚道为人仿佛成了他的“专利”。

我长大后,总是充满对儿时的怀念和眷恋,那时候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尽管他们都先后回归大自然,但心中时常有他们的影像和教言。血管里流淌着他们的血,是他们给我生命,陪我成长,让我感知世界的辉煌,生命的美好……

此刻,他们在何方?留给我的是这遥远的萦思!

关于潮州故事的其他信息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