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人叔

在纪念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 76周年之际，我特别思念阿人叔。

论辈序，他是我的叔辈；论年龄，他也是我的叔辈。因为不是近亲是乡亲，所以连名字一起，称他阿人叔。

那时我们一群伙伴都是六七岁，阿人叔已是二十出头了，我所以把他称为伙伴，是因为他常跟我们一起玩，而且玩的都是逮鸟、捕鱼、捉迷藏一类的小孩游戏。

在我的印象里，阿人叔似乎总赤着上半身，胸部和臂上的肌肉，隆起个个肉团，让我们用拳头猛击，往往击得我们的小手发红发痛，他就嘻嘻地笑了。

我家北面是一座叫大脊岭的山，山下就是田园。每当下午我们一群小孩就提着竹篮到园地里拔野菜回来饲鹅。拔了一阵就在园中嬉闹，抓蜻蜓、捉蟋蟀。往往阿人叔就出现了，他帮我们捉蟋蟀，让我们把尿撒到蟋蟀洞，那蟋蟀就会乖乖爬出来。到了太阳落山时，他就说该回家了，把我们的竹篮都挂在锄头柄两头，挑了回来。他边走就边唱潮曲：“王金龙命中不幸……”他唱得有板有眼，声音在田野上传得很远很远。

阿人叔双亲早逝，与弟弟种着二小丘薄田，农忙时帮人打工。仍然有许多空闲，他就去捕蛇，然后到市上去卖。他捕蛇不让我们跟去，怕我们被蛇咬了。

有一次，他捕到几条大蛇，很是高兴，他说要带我们到市上去看戏，那天正好有戏班在市戏园做戏。他先跟我们这五六个小孩的父母说知，然后借了一只小木船，载着我们沿江而下。他划船很有技术，又平稳又快捷。在市上他卖了蛇、买了戏票，还给每人买一小串甘草橄榄吃，称做“食棚脚”。

看完戏回来，小船轻轻地摇，河风轻轻地吹，大家都很开心。阿人叔又唱起了“王金龙命中不幸”来。

不久，我的家乡上空就常出现日本鬼子的飞机，向村子投掷炸弹。听大人们说，日本侵略军已占领了河对岸的海阳县。那一阵，我们不敢出门，更不敢到园中拔野菜，也就好久没见到阿人叔了。有一天我们忍不住问了阿强的母亲，强妈说：“还问他怎呢？他去给日本人办事，当汉奸了！”我们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挺伤心。日本鬼是狼是虎是大恶鬼啊，阿人叔，你是……唉！

战事日紧，家乡很不安全，爸爸将我母亲及我与弟弟送到大北山里一位亲戚家去避难，那时我7岁。

这年冬天某日，爸爸和一批乡亲也逃到大北山亲戚家来了。他们说日本鬼子放火烧了我们的乡村，杀死了许多乡亲，他们是得到阿人叔的通风报信才得以事前逃命的。我问父亲：“阿人叔不是当了汉奸、为日本人办事吗？”满脸憔悴的父亲说：“弄不清楚，不过阿人叔还有良心。”

一年半以后，日本无条件投降了。我们回到满目疮痍的故乡，荒芜的田野不时可见堆堆白骨。我们这个村子，除了被日军飞机炸毁几座房屋之外，却没被烧毁。人们说：那是阿人叔救了这个村。原来，那天鬼子进乡，首当其冲即我们村，鬼子通过翻译，让阿人叔进屋去放火，那时村子的人因得到阿人叔通风已逃出去了，阿人叔进去点燃了堆在屋里的稻草，浓烟从窗户窜出来，鬼子即叫开路，开往邻近的村子，一处处放火。我们这个乡有十个自然村，有六个村几乎被烧成平地，被杀害300多人。事后，乡亲们发现阿人叔当日是从阁楼的草堆中抽出一捆稻草到厨房，把草尾塞在水缸里，露出那捆得很结实的草头部分点燃，燃了一会，火自然就熄灭了，村子也就保存下来了。

回到故乡，我们一伙小伙伴真想快点见到阿人叔，得到的消息是：一年多以前，他被鬼子杀害了。

阿人叔为何去为日本人办事？为何又被杀害？村里人一点都不知，但乡亲们已都认定他是个好人，不是汉奸。后来，从他被害的日本鬼子驻扎的海阳县凤塘乡传来一些消息，我们才知道阿人叔是被抓去的，后来一个当翻译的汉奸要他为日本人饲马，他就留下去。他被杀害很可能与他通风报信被觉察有关。那天他与另外12名乡亲被绑在一棵大榕树上，鬼子让新兵用刺刀活活把他们刺死，说是训练新兵的胆色，真是残酷至极。

阿人叔牺牲了，没有墓碑，也不知埋于何处。他没能拿起武器与侵略者打仗，他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动作，他是最最普通的一个农民。但是，阿人叔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凭自己的骨气和良心，做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保住了村子，救援了乡亲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阿人叔，你虽没有墓碑，使后人无处祭英灵，但乡亲们没有忘记你。就在不久前我回故乡，当年被你通报而得以活命的叔伯们，还在充满深情地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