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12-06 09:42:29 来源:潮州信息网
电影版《张春郎》
□ 陈泽楷
从储藏的一摞影碟中抽出一张,放进影碟机,坐在厅里,边沏工夫茶边看。这是潮剧《张春郎削发》(下简称《张》剧),1987年在京参加首届中国艺术节的实况演出,词、曲、造型、舞美、表演,依然让人耳目一新。这出戏,我不知看(听)过多少遍,每次看都觉得“有趣”。我想已故的剧作家李志浦先生,生前必定也是个有趣的人吧,要不怎能在半百“老叟”之年写出如此了有生趣的戏?
最早知道李老之名正是因为《张》剧。戏文字句珠玑,对仗工整,雅词妙笔俯拾皆是,且蕴藉着浓郁的“潮”味。我一直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专业编剧,当第一次获知他并非科班出身时,简直难以置信!
“我老只读过三年半书。”一次闲聊,他的夫人王悦芳女士“抖”出李老的“出处”。志浦先生老家在潮州“府城”,因家境贫寒,早早便进入社会谋生,当过烟厂的学徒和卖报的报童,还干过修理钟表的活。我听罢很惊奇,一名识字无多的修表匠是如何“修炼”成剧作家的?其跳跃式的人生轨迹,巨大的角色反差,本身便很具戏剧性。
生前,志浦先生言谈笔下,常提到一个人——王菲。王菲是他入行的引路人,往后近半个世纪他俩肝胆相照,合写过不少戏,结下了情同手足的深厚友谊。昔年志浦先生在潮州“城内”学修钟表,虽身居陋巷,却对文艺特别是潮剧非常钟爱。1953年一次偶然,结识了在汕供职的同乡人王菲。王菲比志浦大5岁,当时在赛宝潮剧团任编剧兼文教员,两人志趣相投,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一次,志浦观看了源正潮剧团演出的《红楼梦》后,着了迷,前后看了不下10遍,每一次都被触动心弦。原剧目没有安排“葬花”情节,在他看来,以演绎宝黛爱情悲剧为内容的《红楼梦》一剧,若缺了它,难免有“遗珠”之憾,于是斗胆提笔写了一个《黛玉葬花》的本子。写完后,拿去向王菲请教,王菲觉得可取,认真进行一番修改润色后,推荐给赛宝剧团的杨树青导演,作为剧团训练新人的教程。
志浦从此一发不可收,写了《炼印》,还与王菲合作改编了《洛神》和《将相和》,俨然成了剧团的“编外”编剧。1956年8月,经王菲力荐,25岁的志浦成为潮剧六大班之一的怡梨潮剧团的专职编剧。事实证明王菲慧眼识人,志浦才学不凡,且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一生为潮剧编创了80多个剧目,剔除“文革”搁笔的10年,平均每年有2~3部剧作问世,可谓硕果累累。假若不入梨园,凭他的悟性和勤奋,在其他领域必另有建树,不过潮剧将会因此少了一位优秀的剧作家,损失可就大了。
在李老的作品中,影响最大的当数《张》剧。这出戏在1982年底首演后迅速火起来,由中国新闻社与香港志佳影业公司联合摄制成潮剧第一部宽银幕电影,后又被文化部“相中”上京亮相于首届中国艺术节,迎来了难能的高光时刻,光是专家学者的评论文章便多达十几万字,可谓“一戏激起千层浪”。这批剧评后被收编入剧目专题“文汇”。这出戏不但捧红了主演者陈学希和孙小华,还获得广东省第二届文艺奖、省优秀剧本奖和广东剧协重奖,广为流传,被粤、越等全国28个剧种和海外潮剧团体相继移植演出。
好剧本是改出来的,说起《张》剧的“见光”,还有一段尘封旧事。该剧是由潮剧传统剧目《张春兰舍发》(下称《舍发》)“蝶变”而来的,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正字戏和潮剧的老三正顺香大宝班均演过《舍发》一剧,后来剧本不知所终。踏破铁鞋无觅处,1980年广东潮剧院一团一次在澄海新溪下乡演出时,获悉一名老年观众家中保存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演出的手抄本,大喜过望,便将其买下。志浦先生对旧剧本进行一番大刀阔斧的解构,砍掉繁冗庞杂的情节,独取削发这一“戏胆”,又匠心独运地加上一番“安排”。剧本完稿后,发表在国家级戏剧文本月刊《剧本》和省级《南粤剧作》上。且别说从旧本“脱胎”为新作过程动过多少“笔刀”,即使是在戏出台后都改了若干次,从中唱录音版到电影版,再到往后的上京版,每一次修改,哪怕是一字一词一句,李老都再三推敲,反复斟酌,力求尽善尽美,当中付出的心血,是难以估量的,真正是“好戏出台血铸成”(陈厚实语)。
正如100个人有100个哈姆雷特,不同的观众对《张》剧有着不同的解读,不过都一致认为“好看”。“好看”是对一出戏的最高评价,正因“好看”,这戏才能连演四五百场,直到不久前还在复排上演。此剧“雅俗共赏”,我观李老不少剧作都有此特点,这应该是他追求的一种艺术境界吧。戏曲是剧场艺术,是做给普罗大众看的,须老少咸宜,浅处见才、雅俗共赏方为正理,每个会写戏的剧作家必定都深谙此道,当然这也颇考功力。《张》剧的戏文,要多高雅有多高雅,要说通俗呢,又确实很易懂。剧中诗词联对文采斑斓,让男女主人公尽显锦绣风流,而俚句俗语的运用,则让几个丑角人物显得风趣诙谐,充满烟火气息。近40年来,时代变了,人们的审美意趣变了,这出戏却没有被时代浪潮抛甩,没有在众多剧目中被湮灭,靠的就是“雅俗共赏”的艺术实力。
风靡一时的现代戏《蝶恋花》是李老改编的又一力作,1977年潮剧决定移植上演,并由他负责剧本改编工作。志浦先生对两处情节进行大胆的增合修改,对《古道别》场次,在原来杨开慧一人独唱的基础上,增加了“盲人老姆”和杨老夫人的唱段,既丰富情节,又使思想感情得到更好的抒发和升华;原剧目通过三个场面来表现被捕后的杨开慧身受重刑、宁死不屈的精神,改编时李老将其化零为整,整合成层层推进的一场重头戏,把剧目推向新的高潮……
从李老的剧作,我还读到一种喜剧的情怀,一份达观的人生态度。生活本来不易,何妨以达观的心态为人为文?他有意无意地将“巧合、误会、错接、夸张”的表现手法融入创作之中,增强剧目的矛盾冲突和喜剧色彩,让人在轻松欣赏之余另有回韵,如《张》剧,还有《陈太爷选婿》《孟丽君》《穆桂英》《龙凤店》《回窑》等,无不如此。李老不仅写戏,业余时间还触类旁通,研学诗词、书法、灯谜、楹联,且皆有所工,有多件作品参展、参赛和获奖。潮州广济楼的“凌霄”楼以及鮀城不少古刹禅寺,都留有其墨迹。行文至此,我终于明白,无论“钟表匠”还是“剧作家”,总有一脉相承的根源,那就是其秉持的工匠精神。李老半个多世纪专注剧本创作,以穷尽毕生的精力与躬行,书写个人的传奇经历,也带给我们一个灵动、丰盈、活泼、精致的艺术世界,其严谨认真的治学态度和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令人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