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12-21 09:37:41 来源:潮州信息网
□ 郭斯庆
九十多岁高龄的娘前些日子出现了轻度脑梗迹象,哥姐几个商量一番后将老人家送到市医院“简修”了一阵。临近出院,陪护阿珠直夸娘,说你们娘太爱美了,即便口齿表达不清,精神时有恍惚,仍是一把梳子不离手。只要是能起身,都会花上三四分钟专注地梳理头发。一遍一遍地,容不得一丝乱发。末了,还给满头银发别上一只发箍,没镜子,就让她帮忙着看看是否端正,不厌其烦地调整。还说她不管是躺着卧着,都会哆嗦着不听使唤的手,将病服上衣的纽扣一个一个扣紧将衣角袖子拉齐。我们告诉阿珠,不奇怪,娘就是个精致的潮州老太太。
潮州古城,“三山一水护城廓”。西面的葫芦山和北边的金山娇巧秀美,葱郁翠绿,虽不挺拔高峻却堪堪抵挡住萧杀的秋风跟凛冽的寒风,绕城蜿蜒南去的母亲河韩江更像一台功率超强的温度调节器,使得古城四季气候宜人。总面积不到三平方公里的古城区里,东平街、太平街、西平街跟打银街呈南北走向平行排列,将大小近百条巷道串联起来,从空中往下鸟瞰,像一把把大梳子整齐地码放着,经纬分明。最出彩的当属太平街了,二十座石牌坊一溜儿展开,两侧南洋风格的骑楼让人感受着府城郡治曾经的繁华。“潮汕厝,皇宫起”,街上“猷灶义兴甲家石辜郑庵”十条巷道里,几十座深幽气派的明清府第无一不让人驻足流连;“开元禅寺”、“从熙公祠”、“许驸马府”等古朴精美的古建筑更是彰显了古城丰富的文化积淀。小小一座潮州城,其独特的地理风貌、巧妙的结构布局、厚重的历史文化处处散发着精致的气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潮州女子的精致就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是奶奶那辈的三寸金莲,云鬓高挽,娘亲那辈的乌黑大辫,斜衽大襟,我辈的头扎马尾、连衣长裙,还是晚辈的长发及腰、短裙高跟,尽管时代不同,风采各异,但端庄持重、雅致贤淑、秀外慧中、柔美温顺一直是潮州女子的真实写照。潮州女子崇尚素雅自然,洁白、淡青、浅蓝、鹅黄永远是她们衣着的主打色;她们从不浓妆艳抹,极少穿金戴银。她们入得厨房,也出得厅堂。在家,料理家务,素颜待客;出门,略施粉黛,落落大方。“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说的就是潮州女子。大街小巷上,一个个白净水灵、袅娜娉婷的倩影,形成了一道迷人的风景线,让古城到处洋溢着清新脱俗的生动气息。都说上海女子精致,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女子更是“优雅、贤惠、知性”的精致典范。我以为,如果张爱玲来过潮州,接触了潮州女子,她应该会改变看法的。
潮州人的精致当然不局限于女人的穿衣打扮,它无孔不入地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富是穷,也无论房子大小,潮州人的家,总是收拾得有条不紊、整洁舒适。盛夏一缸莲,仲秋金桂香是旧时潮州人宅院的标配。一到春节,再穷的人家,都会摆上大红桔一盘,水仙花一盆增添喜庆气氛。而地板每日一拖,进门换鞋换衣,早已成为潮州人的传统习惯。
潮州人的精致,成就了风靡全球、有“最好中华料理”之称的潮州菜。撇开那些蒸龙虾焗澳鲍烧响螺炖鱼胶焖海参腌膏蟹等名贵精细菜不说,那一百五十多样让人眼花缭乱的炸春卷、煎蚝烙、沙茶粿等美食小吃,还有那一百来个腌咸菜、油橄榄、豆腐乳等咸杂小菜也按下不表,先说一个潮州粥。“粥”潮语叫“糜”,分白糜香糜两种,潮州人煮糜有讲究,一定要新米,一次性下足水,快火烧滚,煮到米粒刚要开花就关火,用余热将糜煮熟,这样煮好的白糜米粒沉在锅底,水米分离,口感微硬,糜液香浓。后来,经济逐步好起来了,往里面加肉末加鱼片加鸡块便做成了香糜;再后来,加肉蟹加鲍鱼加龙虾,几乎所有的食材都可以跟白糜完美配搭。就这样,精致的潮州人将一锅白粥煮成了多姿多样的生活百态。
潮州菜清淡鲜美、色香味佳,得益于师傅们十几年、几十年精工细作、务求极致的严谨态度,而厨者偶尔的奇思妙想、灵光一现,又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譬如一把地瓜叶,其实在荒年它就是赖于充饥的野菜,但如果将这毫不起眼的地瓜叶碾成菜浆,放进用猪骨鸡块蟹肉干贝熬成高汤慢炖,再跟同样是磨成糊状的百合或者山药搭配,芡上粉水,掌勺者巧手勾进碗盆,一道“太极护国羹”就堂而皇之地成了国宴上的招牌菜。也还是这地瓜叶,本来蒜头猛油爆炒洒上几滴鱼露几粒味精就可以装盘上桌了,可偏偏有人别出心裁,扔十几片九层塔叶子加上去一块翻炒,那股独特的香气,直逼味蕾,叫老饕们欲罢不能。
把潮州人的精致诠释得淋漓尽致的,当推潮州工夫茶。潮语“工夫”二字本身就有细致、精微、讲究之意,独享“古代茶道活化石”美誉的工夫茶,跟潮州菜堪称绝配,都是潮州人的最爱。春花秋月,寒来暑往,大街小巷,门庭客厅,邻里亲朋,酒前饭后,无茶不欢。“宁可三天无米,不可一日无茶”,潮州人对工夫茶的嗜好完全超乎你的想象。即便出门远游特别是自驾游,一套精美的工夫茶具,一罐上好的凤凰单枞,一定是潮州人的出行必备神器。无论是在江南古镇,抑或在塞北高原,在山巅在水岸,如果看到有谁三三两两优哉游哉、波澜不惊地,安上随车方桌,摆上茶具零食,支炉点火,煮水烹茗,品茶聊天,不用说,肯定是嗜茶如命的潮州人,一猜一个准。
作为地道的古城人,我打小就是个茶童,家里人来客往,我大多时候都会帮着大人泡茶伺候。但我真正痴迷于工夫茶艺,还得追溯到读初中阶段。那时读书较为轻松,功课压力不大,课余常到同学的外公外婆家玩。老俩口住在学校附近一个清幽的独门小院,院子里常年飘散着淡淡的花香,一棚翠绿欲滴的紫藤遮掩了小半个天井,客厅中窗明几净,整洁素雅。外婆穿着紧致的右衽大襟衫,脑后打着圆髻,缠着小脚,笑容可掬,勤快利索。同学悄悄告诉我们,外婆每天都会在头上抹点芦荟汁,往脸上涂点雪花膏,往身上喷点茉莉花水,是个爱臭美的小老太。外公沉默寡言,举止斯文,着一件熨洗得发白的对襟马褂,下巴刮得青亮,一头白发往后梳着,油光可鉴,喜欢看书养花品茶拉二胡,有时兴起,还会有板有眼地哼上几句潮剧《张春郎削发》,一看就是个有涵养、品位高的老先生。老俩口十分热情好客,对我们这些小字辈更是疼爱有加,这厢外婆颠着一对金莲张罗着糖果给我们吃,那边外公默契地摘下花镜放好书,打水取茶,摆好茶具,开始了他日复一日的茶艺表演。只见他净手上座,生火煮水,热罐温盅,壶纳香茗,淋盖滚杯,高冲低洒,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等等,二十一个程式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手法精湛动作娴熟。时至今日,那一杯杯香气四溢的茶汤,还让我余味无穷。
潮州人的精致是一道风景,是一门学问,更是一种修为、一种智慧、一种精神。如果没有对生活对艺术的专心致志、精益求精,就不会有千刻万琢、巧夺天工的潮州木雕,不会有千描百绘、精巧剔透的潮州陶瓷,不会有千针万线、一丝不苟的潮州刺绣,不会有千姿百媚、异彩纷呈的婚纱晚礼服。也不会有字正腔圆的潮剧潮曲、生动传神的大吴泥塑、惟妙惟肖的铁枝木偶。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潮州人守护着一方灵山秀水,严谨而不刻板,遵古而不迂腐,细腻而不拖沓,秉持传统也拥抱时尚,传承经典也锐意创新。静观云卷云舒,闲看花开花落,潮州人就是这样,因纯粹而精致,因精致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