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深处任沉浮

□ 陈斌

1986年，入秋的南海气候依然如夏，大自然洋溢热情，笼罩着繁忙的基地，烘衬着我们的积极性和紧迫感，大家正沉浸于紧张筹备远航的工作模式中。

身为潜艇兵，力争参加远航，是十足豪迈的奋斗目标，因为只有经历200多个航海日满负荷强训并出色完成全部科目考核、具备全训优秀资格者，才能出征远航。而几十天、长航程、大跨越的远征，也意味着战友们将随时经受生死考验，历尽难于想像的艰险，因此，努力实现远航，更彰显潜艇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雄气概。

备航中，“宁做万分防范，不图半点侥幸”是一切工作的主旨。官兵们尚未解除全训积累的疲劳，又紧锣密鼓开展拉网式、过筛式的装备技术检测和隐患排查，对全艇每台机器和设备、每个战位、每个部门进行全方位研判，梳理出上百种特情，制订了针对措施和应急预案，力求杜绝任何故障诱因。在缜密细致、精益求精完成备航工作、整理好个人物品、写下遗书后，我们毅然启航了。

那是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我伫立在高耸的潜艇舰桥上，眺望渐渐远去的码头，眼前一直浮现着留存于基地的那份遗书。夜幕低垂，潜艇在挺进，周遭的景色越来越模糊，我脑海的一切却越来越清晰。是啊，作为“行规”，潜艇兵远征前写遗书，客观上增添了心理压力，但主观上也强化了思想警省：此去，路漫漫征程艰兮，吾将上下任沉浮。我笃定远航是崭新的、难料的前程，不管有多少危难险阻，自当百折不挠，以战斗力和生命力为核心，顽强砥砺！

出港了……蛟龙下潜了……几十天水下历程从此开启。在风险莫测的大洋深处，官兵们平常可以轻易享有的阳光、空气、水等生命必需物质，都变成极奢品，衣食住行也完全处于另类状态。

艇中狭小窘迫，分不清昼夜，既看不到日月星辰，又不知道刮风下雨，更辨不出东西南北，虽头上顶浪、脚下踏波，但仰天俯首却见纷繁复杂的机械、器具、仪表和阀门，数百台机器不停轰鸣，在密闭舱室中回荡，折磨着人们的耳膜和神经。艇里与大气隔绝，没有新鲜空气，二氧化碳浓度不断增大、严重超标，有害气体充斥，氧气再生装置把艇员们呼出的气变废为氧，大家一边连续操作，一边重复呼吸着混沌污浊的空气，油味、汗味等在局限的空间反复混合循环，刺激着每个人的嗅觉。全艇仅装载20多吨淡水却要供应70多人全程使用，喝水都严格受制，“洗漱”只是半杯水刷牙、半杯水用来湿润毛巾麻脸擦身。

艇内没有给力的空调，舱室呈现“春夏秋冬”状态，室温从20多度的“冬”到50多度的“夏”不等，在高温高湿环境下，即使纹丝不动也汗流浃背，几天下来，混臭味已满舱弥漫、令人窒息，更何况几十个昼夜。亚麻背心裤头是常服，湿了干、干了湿，战友们很少能逃过皮肤病的侵扰，“烂裆”、汗斑一朝出现，奇痒无比，有的全身红疹，更痛痒难忍。出航后，战友们都要经历从缺氧闷热冒汗、到身体缺水断汗、再到潮湿热焗出油三个阶段。艇体在游弋中经常呈现多方位复合颠簸，许多人剧烈呕吐但不敢有丝毫懈怠，铆足劲儿利索操作。艇员吐出物从启航初期的土黄色到褐绿色再到水红色，三种情形出现后，生理反应则进入极度不适的平台期，五脏运化紊乱，六神主宰不安。此情此景，谁都渴望得到水的滋润，可艇里一滴难求，口干难耐时，就按分配计划以水果罐头润喉、却解不了渴。长时间水下航行，官兵们身体严重失水以致脸皮脱落者比比皆是，像撕脱面膜一样动辄剥下落皮也习以为常。

深海航行，时间推移难计其数，官兵们循序轮回值更，生物钟混乱，无法静息，休更时也只能侧仰钻进层高60厘米左右、长1.6米、宽60厘米的可拆式多层吊铺平躺，身体无法翻转，还紧贴着凉飕飕的艇壳、挨着硬邦邦的管系阀把，且处于高分贝噪声及杂陈气味之中，身心随着艇体上下起伏、左右摇晃、多维度搅旋，睡不沉、睡不稳。

潜航中，舱室之间的水密门紧闭，不准人员随意走动，以免潜艇的均衡受破坏，给保持航行深度和指挥操纵增添麻烦。只有确实需要才可以串舱，艇员通过舱室隔板的圆形水密门时，必须先用门把手敲击信号、平衡邻舱气压，以防开门伤人，然后哈腰、低头、撩腿一气呵成方能顺畅穿越。在局促的舱室里，人员活动还受到苛刻控制，更显得沉闷与枯燥。

由于不能储备足够果蔬，罐头食品权作常菜，大家很快吃腻了，一见就恶心，往往随吃随吐，以至于营养、能量贫缺，体质极度虚弱，这也加剧了晕船体征，动辄出现一身冷汗、两眼发花、三餐不进、四肢无力、五脏翻腾、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久吐不止，一句话，十分难受，真想跳海！

这样的征航，是我首次经受的极限考验，种种磨砺使我愰愡，自感尚存一抹灵魂沉浮于苍茫大海中，而躯体荡然虚无。不是么，甫一出航就接连不断地作呕，胆汁、血丝早已吐出来了，但使命呼唤我坚守岗位，在浑身虚脱状况下必须强撑着高度亢奋的思维，以保证分分秒秒准确速算出串串数字，并把命令下达到目标战位化为精准操作，维护全艇始终处于最佳技术状态。每当战友把饭菜递到面前，饿慌的我总是赶紧扒进几口，却都“哇”的一声交出来，一而再之。我苦楚地抗争着，强令自己：“吃，吐了更要吃！”可就是颗粒难进，几天过后已觉腰腹紧贴、筋疲力尽、俨然无我。政委经常亲手把食物往晕船厉害的战士嘴里送，但见一名新战士直着脖子咽下被塞进的饭后，第二口则含在嘴里，嚼半天愣是咽不下去，政委说：“你慢慢咽咽看。”他又直了直脖子，却猛地张开嘴巴把肚里的全喷出来，受此感染，周围的人也相继倾吐了。新战士眼泪潸然而下，政委心一软：“算了，别吃了”，话没说完，自己也擦起泪来。我和战友们一起，就是这样力克预料中的和想不到的无数困难，以坚强的意志和共济的精神，并肩互勉，踔厉奋发、笃行不怠，为国鏖战。

长航中，天有不测风云，时常雪上加霜。就在我艇航程将近一千海里的时候，不知位于哪一海域，竟然遇到天敌——超强台风！定是海面风浪肆虐，将海水筛旋成暗潮涌动，像魔力般促使潜行中的艇体剧烈晃摆，艇上官兵迅速进入一级战斗状态。潜艇复合狂颠，人员无法站立，物品东砸西撞，几百斤的铁箱也被翻了个底朝天，好几名战士被砸伤了，鲜血直流，来不及包扎就拿布条紧裹，大家只有一个信念，团结一心，严防死守，战胜困难，确保潜艇生命力。谁都明白，任何一个岗位出现差错，几十条生命就可能同葬海底，因此“捆绑战斗”成为官兵们自觉的选择，大家用绳子、布带把自己绑在管路、仪器上，以大无畏的精神投入作战。水手长的头被撞出一个血口，包扎后坚持挺身一线，虽头晕目眩，四肢疲软，却咬紧牙关，拼足全力，一边呕吐一边操作。经过近二十个小时的持续奋战，我们以超强的毅力，顶住了惊涛骇浪的考验。

时光荏苒，几十个日日夜夜潜航既短暂又漫长，其间的故事与体悟更是讲不完、道不尽。一群血性鼎沸的男子汉，为了国家利益，以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奉献的精神，潜心在大海深处，任凭纵横沉浮，矢志从容。

不要问我们到哪里去，我们在广袤的深蓝中。每一次下潜，我们都把太阳的关怀，捎进漆黑的海底；每一次上浮，我们都把天空的祝福，报予心中的彼岸。62天后，当我们潜艇刺破平静海面，遨游于海天一色间的时候，群鸥逐波飞舞，众豚戏水欢跃，呈现出一派童话般的美丽。大家纷纷拥上舰桥，沐浴着风清气爽，兴高采烈地握手、拥抱，纷纷流下无法言表的眼泪。展望远方，官兵们倍感骄傲与自豪：祖国啊，我们回来了，只要您祥和安宁，只要人民乐享太平，纵然吃尽千辛万苦，我们永远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