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02-20 09:09:32 来源:潮州信息网
2020.11.27《潮州日报》载有笔者《文人未必相轻》的评论文章,文中胪列了古今不少“文人相重”的故事;文末又指出:从“同行是冤家”的熟语来分析,怀有一技、半技之长的社会人其实都有“相轻”的心理,“相轻”不是文人的“专利”。近日因编纂《庚辛芜稿》而重温旧稿,感到“意犹未尽”;且前文所举事例,清一色都是外地人,丝毫没有本地人半点“影迹”,好像潮人历史上确属“文人相轻”风气之“重灾区”似的。因此,特撰文摘录潮州文献中“文人相重”的事例,题为《再谈“文人未必相轻”》。
据顺治《潮州府志》记载:“唐宋潮州八贤”之首赵德是“大历十三年(778)进士”。以此推算,他比韩愈大约年长十几岁(其时韩愈方十周岁)。但韩愈成年以后却成为儒家道统的继承人、“古文运动”的领军人物。赵德由衷地折服于这位“后生”人,并克服交通不便、印刷术尚未普及等诸多困难,长年搜集、抄录韩愈的诗文作品,晚年编定有史以来第一部选集型的《昌黎文录》。他在《序》中称韩愈为“圣人之徒”,誉韩文必然会“光于今、大于后,金石燋铄,斯文灿然”,而他编《昌黎文录》的过程、目的则是:
蓬茨间手持目览,饥食渴饮,沛然满饱。顾非适诸圣贤之域而谬志于斯,将所以盗其影响。僻处无备,得以所遇,次之为卷,私曰《文录》,实以师氏为请益依归之所云。
韩愈生前,其行文风格并未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可,而僻处边陲“蓬茨中”的赵德,却独具慧眼,以年长者之身份却甘当“韩文”的学生,把搜集到的韩文“次之为卷,私曰《文录》”,其目的,“实以师氏为请益依归之所云”(韩愈曾当过四门学、国子学博士的教官,故“师氏”的称呼,有点类似于当今的“教授先生”。不表示他们真有“师生关系”)。赵德的远见卓识,堪称为韩愈的知己、知音,而体现在《昌黎文录序》中的谦恭态度,则雄辩地表明:早在唐代,潮州“文人相重”之风气,早已形成。(参见拙文《韩愈向赵德“授以平生所为文”辩》,载拙著《庚辛芜稿》)
再看北宋初的事例。据光绪《海阳县志·黄程传》载:
黄程,少结庐读书西湖山。陈尧佐刺潮(笔者按:陈尧佐于宋真宗咸平二年<999>任潮州通判),程与许申、林从周皆为所奖引。尧佐自潮召还,携(黄)程偕行,欲畀以恩泽通籍,毅然不受,以逊同舍生从周。后登天圣五年(1027)进士第,官至太子中舍。
假如说,赵德与韩愈虽年岁差距颇大,且社会地位相对悬殊,赵对韩的尊重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黄程与林从周是“同舍生”即同学,他婉辞陈尧佐之“恩泽通籍”(即从仕),除了出于不受庇荫、自爱自信的本性之外,他自认才质不如林从周,亦是主要的原因之一。林从周登景德二年(1005)进士(比黄程中进士早了22年),官至“提点浙江东西刑狱”(宋代无“省”一级建制,该官职约相当于现今的“省级”)。故黄程将恩师陈尧佐的提携“以逊同舍生从周”一事,既是“让贤”品德的完美体现,实亦是潮州“文人相重”风尚的赓续。
潮安龙湖乡的刘氏家庙,庙前的旗杆石下有两只石狮,一只威武气派,一只却没有眼睛,乡人称为“无面目石狮”。(新中国成立后因扩建公路建设市场需要,刘氏宗祠已拆除)民间至今还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明朝龙湖人刘子兴、成子学本是同窗,子兴先中进士、入仕,子学慢中进士(笔者按:据《海阳县志·列传》载:“成子学,字怀远,号井居。嘉靖丁酉<十六年1537>举人,登甲辰<二十三年1544>进士。”“刘子兴,字宾之,少有奇节。登嘉靖庚子<十九年1540>乡荐、辛丑<二十年1541>进士。”是知成子学比刘子兴早三年中举人,但中进士却落后刘子兴三年。)当刘子兴高中进士、光祖耀宗之时,族人、乡亲前来庆贺,热闹非常,刘府前埕连演了几天日夜大戏。家人怕白天阳光直射,拉起了大布幔,把拉布幔的一根绳索盘在成家的屋脊头。成子学听知,便过府与刘子兴商量:“老兄你当上了官,便忘了同窗之谊,把索盘在我家的屋脊头,你好不好叫人解下来,改用竹竿绑缚?”刘子兴正在兴头上,心想一条绳索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便硬邦邦地回说:“当你当了官,我把府前门门环给你拴马!”成子学悻悻而返,从此以后,发愤攻读,后来亦中了进士,累官至太仆寺卿(管理全国马政,从三品)。刘子兴亦累官至福建按察使、布政使(一省最高行政长官,从二品)。刘、成两位大员有一次都回乡省亲,刘子兴回想起当年负气说出的话,深感内疚,特意到成府赔礼道歉,并履行诺言:当着众人面前,将刘府大门门环给成家拴马。没想到成子学听后竟微笑回答:“区区小事,何足挂怀?我早就忘了。”不久,刘氏族人兴建“刘氏家庙”,刘子兴特授意石匠刻二只石狮立于宗祠前圹埕,其中的一只狮子只有两个深陷的眼窝,以表示自己“有眼无珠”,看不起人家,无面目见人!并告诫族人要把这只石狮永世传下去。当地人遂给它以“无面目石狮”的俗称。成子学的宽宏大度襟怀,刘子兴“闻过必改”、“知耻近乎勇”的人生态度与境界,通过实物以及由此衍生的传说,铭刻在世人心中。而两位潮州名士、方面大员的高风亮节,亦清清楚楚地表明:历史上的潮州文人并不“相轻”!
光绪《海阳县志·陈天纯传》曰:
陈天纯,字慧千。性孝友,重然诺。弱冠补第子员,屡试冠军。逆镇刘进忠未叛时闻其名,徵之不就。康熙壬子、癸丑兵燹(按:指十一、十二年刘进忠叛清)复,经学久废,天纯独以六经为本。故为文根柢深厚,力追先正,游其门者多成进士。虽屡困场屋,未尝纤毫介意。康熙戊子(四十七年,1708)与许日炽同以五经应乡试,通闱(即全部参加举人考试的人)五经者仅十数人。许(日炽)投卷先出,受卷官将以微疵摈斥。天纯为力争,得改正,日炽遂以是科获隽,天纯仍落第。其豁然大公、视人犹己如此……生平砥行砺名,动作必准礼法,虽仓猝无敢苟。
读罢《陈天纯传》,不由人不对陈君肃然起敬。陈天纯天资聪颖,二十岁时已成生员(秀才),按清代规定,生员须到府学或县学继续读书三年、每年有月试、季试、年试,每次考试陈君都名列前茅,潮州镇总兵刘进忠未反叛前曾慕名徵辟,均遭陈君婉拒。后来刘叛清,致潮州连年战事不断。士子亦因此而致儒家“经学久废”。陈天纯却潜心钻研“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游其门者多成进士”。而陈君本人却“屡困场屋”(科举考试的场所,亦称科场),但他毫不介意。三十多年后之戊子科(1708),他仍以秀才的身份去参加省城的举人考试,当年全省几千名生员,考“五经”分科的只有十几人,同乡的许日炽最先交卷,考官竟以“微疵”为藉口,拟弃置不用,陈君据理力争,许日炽终于在这一科中了举人(七年后的乙未科成为进士,累官至广西左江道台),而陈君依然落第。一直到康煕五十三年(1714)才成为岁贡生,任文昌教谕,步入仕途,时已到了暮年(据《县志·选举表》)。令人钦佩的是,陈天纯“虽屡困场屋,未尝纤毫介意”,依旧教书育人,“游其门者多成进士”,可见成果显著。尤为难得的是,当陈天纯听知许日炽在乡试中因先交卷而被考官“鸡蛋里挑骨头”、准备“摈斥”时,能据理力争,使许日炽“是科获隽”中举,而他自己依然“名落孙山”。怪不得《海阳县志》的编纂者在《陈天纯传》中要用“其豁然大公、视人犹己如此”的赞语极力称许他。而“豁然大公、视人犹己”的境界、襟怀,与汲汲于“文人相轻”之“鸡肠鸭肚”,其间的差别,又何止十万八千里?
……
总之,志书中有关潮州“文人相重”的事例多多,限于篇幅,恕难尽列,只能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