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03-21 08:39:37 来源:潮州信息网
□ 陈维坤
“埔”为方言词,指河边的沙地,多作地名用字。闽粤间就有不少地名含“埔”字的,如广东的黄埔、大埔;近的有铺头埔、埔涵等乡村。我们村那一大片沙地,因紧挨城甲村,故得名城甲埔,与隔岸盛产青梅的梅埔遥相对望。
城甲村与我们元房村都贴着北溪河西岸,相距不足两公里,同属逐水而居的村庄。我们村在上游,村民都是陈姓,典型的一村一姓;城甲村处于下游,是一个只有两三百人的小村子,主姓氏为洪。小时候,常听村里的老人讲,城甲曾是远近闻名的大村落,至清中期,人口不下四五千(一说近万),村中建有九座祠堂,配备九个书斋,极其兴旺,仿若一座小城池,时称“社甲”,即“社稷三甲”之意。后“社甲”与潮州话“城甲”谐音,渐渐演化为城甲。清末年间,村子毁于北溪河上的一场大水,加上人事变迁,渐渐衰落了。我就曾在地方志上查到,光绪二十年(1894年),北溪河发大水,秋溪堤社甲段溃三十余丈,洪水淹及隆都田园房屋的记载。
历史上那一场特大洪水退后,决口处下方,堆积了大量黄灿灿的河沙,昔日良田,顿成一处隆起的荒丘。行走在柔软洁净的沙地上,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当时洪水肆虐的情形;站在北溪河堤岸上俯视城甲埔,更是顿生沧海桑田之叹。水稻自是再也种植不了,乡亲们便因地制宜,改种木仔,慢慢将其辟为果园。这就是城甲埔的前生今世。佩服先民的坚韧与智慧,在与灾祸的长年搏斗中,从不屈服于大自然的淫威。
我的家乡官塘素为水果之乡,大红柿、木仔、青梅、橄榄、杨桃等,均闻名周边地区,犹以大红柿(俗称“官塘大红”)名气最响,本地就有“官塘红柿——大个雅”的俗语。官塘木仔并不逊色于大红柿,而以吴厝山出产的最受推崇,列为珍品,城甲埔的同属上乘。熟透的官塘木仔,鸭蛋大小,表皮金黄,果香浓郁,脆中带糯,甜而不腻,很是好吃。我的一个同学就曾眉飞色舞地说,他搁几个在书包里,隔天翻开书本,还能闻到一股很好闻的香气。最神奇的是,别的地方出产的木仔,多少会“涩皮”,官塘木仔却十分甘甜可口。据说潮州府城里,沿街叫卖木仔的,都要说出售的是官塘木仔,像眼下潮州市区的鱼生店铺,纷纷打着“官塘鱼生”的招牌。
吃时还有个小小的讲究,要先用力夹出一道裂口,入口风味犹佳。小孩子力道不足,只能借助两个膝盖,手脚并用,方能一夹而破。伴随着发力时的一声吆喝,果香也迅速从裂口处蹿出来,直钻鼻孔,口水马上很配合地淌下来。裂开的木仔,露出粉红粉红的果仁,像新娘的脸蛋,娇羞可爱,好看极了,真有些舍不得吃。只是,小孩子嘴馋,通常木仔还没成熟,就开始向木仔园发起一轮轮的冲锋。结果,隔天麻烦就来了,常常要在露天厕所蹲半天,急得直掉泪。
可惜,因为木仔产量低,贮存时间短,运输难度大,渐渐被番石榴所取代,家乡很快就成为远近闻名的番石榴生产基地,很多果农的腰包鼓起来了。而过于贫瘠的沙地,显然不适合栽种番石榴。在我外出读书那几年,木仔树开始失管,城甲埔也渐渐荒芜了。一跃成为新宠的番石榴有拳头大小,一年几熟,经济效益秒杀木仔。其最大卖点,却是有助肠胃消化。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回忆起来,我已经至少二十多年没品尝过木仔了,真怀念那种土生土长的木仔的味道啊!
现在,每次回到村里,一有空,我就四处走走逛逛,东瞧瞧西看看,有时不知不觉就来到城甲埔。当年的木仔园,如今杂草丛生,特别是四围的芒草,都长至一人多高了,在晚风中拨弄着落日的余晖,触目十分荒凉,仿佛置身于塞外的戈壁滩。中间不少角落,沙子也被挖走了,原本平坦的沙地,变得高低不一,几处还成了积水潭,风一吹,水面起了皱纹,像一张苦笑着的脸,使人更为感喟不已。
伫立沙地上,思绪一次次被带回从前。彼时,一进入六月份,就到了木仔采摘旺季,孩子们就像蜜蜂见到花丛一样,一齐扑向城甲埔,这里,留存着我们童年最为难忘的味蕾记忆。入秋之后,下午时分,又纷纷投入果林的怀抱。所不同者,这一次是受父母之命,提着竹篮,或背着竹筐,到木仔树下捡拾树叶,是被动的。秋日的阳光早将树叶的水分抽光了,风的手臂轻轻一摇,树叶便纷纷扬扬飘洒下来。上一天,树下已被洗劫一空,翌日又均匀地撒了一地。沉寂了一些日子的城甲埔,又热闹起来了。
有时,我们会与城甲村的孩子不期而遇。原本他们村有一所小学,是典型的麻雀学校。后来,连复式班也支撑不下去了,只得并入临近的学校,其中一部分学生就成为我们的同学。每次撞见,两村的孩子立马分成两大阵营,“洪狗仔”“陈猫仔”地对骂起来。我们村子大,人多势众;他们却在家门口,因而心理上并不落入下风。“战争”很快进入白热化阶段,双方开始互相扔石头。透过木仔树的缝隙,我能看到石头在空中纵横的弧线,以及听到石头逆风而行的呼啸声,整个城甲埔顿时充溢着快乐的空气。后来,让石头飞一阵子,逐渐演变为一种惯例,以至于我们都觉得,没有扔石头的捡树叶,是一次不成功的捡树叶。
第二天,大家又在同一座祠堂学习,同一个旷埕追逐嬉戏,仿佛昨天的“战火”不曾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