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06-07 10:41:49 来源：潮州信息网
相逢茶香里
文/庄榕榕 图/许钰琪
父亲走了一年了，每当回到父母家，看到客厅桌上原本放茶盘的位置空荡荡的，还留着一道渐渐模糊的边缘线，总会想起他。
从记事起，父亲没有哪一天是不喝茶的。小的时候，家里叔叔伯伯人来客往，从落座到散场，沸水声、洗杯声、扣盖声、冲茶声，最后一声“食”，便听得茶起茶落。水沸声起，又从头再来，就像一支单曲循环的背景乐在宾客谈笑间淡淡地奏着。临别，必是一句“有闲来食茶。”
长大以后，家里人来客往的多数变成了亲戚，因为都来登门探望奶奶，老人家威望高，兄弟姐妹亦多，亲人们常常拖家带口地来，奶奶不喝茶，但茶是待客之道，父亲自然又成了泡茶的人，老人来喝什么茶，年轻人来用什么茶，甚至谁爱喝哪种茶叶父亲都了然于心，虽自己独爱单枞，但家里什么茶叶都有。客人未至，沸水声已起，茶具也都摆好，三人两杯，四人三杯，人再多杯子也不会多了。
胡泳雄 摄
有人气的地方，茶如溪流，杯如轮转，而茶香飘逸的地方，也意味着人气。自从奶奶去世后，家里也突然安静了下来，偶尔回去陪父母吃饭，总会看到黑棕色的大茶盘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茶盘旁边放着父亲的大瓷杯，泡着一杯从早喝到晚的大壶茶。饭还没吃完，他已提前离席，兴冲冲地坐到茶盘前，一边煮水，一边清洗茶盘，笑着说：“来喝泡茶吧”，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不知这是父亲积攒了多久的期待。他娴熟地端坐在茶盘前，三两下就出现了几杯晶莹剔透的茶，趁着端起茶杯，我总会偷偷地瞄一眼父亲的脸，这几年真是苍老得飞快，心里一阵发酸。
父亲的茶照样是每天喝的，或许还喝得比以前更多，但都是喝茶，终归是不一样了。我们这里的人爱喝工夫茶，“功夫”二字是茶之精髓，选什么煮茶器、什么茶用什么茶具、不同茶叶有适泡的水温和时长，它就像一道精心烹饪的佳肴，适合与人分享、共赏，喝下去的不仅仅是一口茶，更是人情世故、团头聚面、天伦之乐。而一人独饮，着实失去了些许兴致，从简从易，茶水走胃，茶情才走心，于是，回家陪父亲喝工夫茶成了我心中的牵挂，只是依旧忙于抽身。
世间很多事物，追求时的兴致总要比享用时的兴致浓烈，例如煮水器和茶具，父亲不知买了多少，可新的没用多久，还是总换回最老的那套，仿佛它们一直在那里，不曾改变过。而那些新买的，谁看到喜欢了，他也很高兴地送出去。不知何时竟还网购了一套旅行茶具，每次带他去外地，入住酒店第一件事，必是先打开行李箱掏出那套小小的茶具和一罐茶叶来，水煮茶起，一口茶香入喉，仿佛人也安定了下来，在陌生的地方找到熟悉的感觉。
黄奕彬 摄
但如果在潮汕地区旅游，几乎不愁没有喝茶的地方。凤凰山顶、岛屿沙滩、乡野农家、公园湖畔、十里怪臼、水乡乌篷船上，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工夫茶，潮汕人民太懂潮汕人民的心了，有需便有了供，你可以在任何地方轻松寻得一处休闲舒适喝茶小憩的地方。父亲对旅游的兴致并不高，但总会指着前方说：“走，去喝个茶吧”。
父亲有时就着一杯茶在家里宅一天，半杯泡发的茶叶，浓浓地喝着，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但更多时候，他是宅不住的，不是在喝茶，就是在去喝茶的路上。不管去的是雅居豪宅还是简屋老厝，去的是敞亮的办公室还是污糟的工厂，去的是热闹的铺头还是孤寡的独居，人们必定是围坐在各式茶盘边，提壶擎杯，长斟短酌，一轮又一轮地叹茶，不管聊的是什么难事，把茶送入口中的那一刻都是眉心舒展的。
生活中的茶大概并没有那么多的感悟和美学，传袭了千年的茶文化在我们市井百姓的日常中更多的只是一种习惯，一茶一饭，茶米不分家。你要去问一个人为何每天喝茶，大概也真的回答不上来，或许有的人是迷恋茶香气，有的人是喜欢喝茶的氛围，有的人是觉得茶能养生……茶在我们心里，早已不仅仅是茶，更像一个能让酸甜苦辣都有的日子变得平和、安宁的开关，茶下肚，余香饶舌，抚平了一切。
林泽思 摄
喝茶这事儿还很神奇，父辈从未刻意让我们学，但很自然地从出生起，就在“老茶脚”的路上潜移默化地成长着，即便是几岁的孩童，也开始会颤颤巍巍地端起茶杯用小口抿着，先是龇牙咧嘴，后是一阵吧唧，仿佛茶香是可以咀嚼的。如果还能给长辈端茶，那更是一项不可多得的“表演”，大家手上鼓着嘴里夸着，老少都开心。这孩子大概也因此更爱茶了，还记住了端茶的顺序，先尊后卑，先老后幼，双手敬，嘴巴甜，这些都是我们从小经历过的，长大后细思，这茶里也尽是做人的规矩啊。
每逢和长辈喝茶，坐得远的总习惯端送一杯，一声喝茶，一声谢谢，内心便和这茶一样清幽舒朗，只是不能再像孩童时一样得到大人们宠溺的赞许。多想回到那个时候啊，并不只是因为怀念童年的自己，而是那里有茶盘前父亲那张正年轻的脸。
愿山河无恙，愿烟火寻常，愿人世间的茶香，不忘记我们相逢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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