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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而不流人间值得——缅忆雷铎先生

发布时间:2022-09-05 08:53:57 来源:潮州信息网

今年的9月6日,是雷铎先生的五周年忌辰。先生的入门弟子、我的老朋友李仲昕兄,吩咐我写一点纪念文字,我毫不犹豫地立马就应允了。从认识先生开始,到先生仙逝,我与先生前后交往了二十多年的时间。

前事历历在目。先生有大智慧,是一位思想者,一位哲人,也是中国传统文人当中很典型很有代表性的杂家。能够与先生相识,是我今生一大幸事。

张松

与雷铎先生的交往,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在当时的潮安县彩塘中学(原潮安县第二中学,雷铎的母校)担任校团委书记。1991年11月7日是二中建校50周年纪念日,母校韦家图校长指派我牵头负责,从年初开始着手筹办一个校庆校友事迹展览。办展览,第一件事就是搜罗联络分布在天南地北、各行各业的杰出校友,请他们提供相关资料,包括个人著作等实物。

因为我那时候还是一枚十足的“文青”,喜欢写诗、写文学评论,所以对一些作家多少都有关注。雷铎,作为从母校潮安二中走出去的军旅作家,毫无悬念地成为校友事迹展览的“主角”。过程很顺利,结果很合想,以母校老师的名义,我执笔写信,目的、意义、要求,简单明了几行字,过了几天,先生从广州寄来一共三部著作,印象中,有一部是中短篇小说集《死吻》,另外两部时隔多年已经记不起具体什么书名了。随后我代表母校,郑重其事回信致谢。

初见先生,则是当年年底在汕头大学举办的首届海内外潮人作家研讨会上。雷铎其时已是当代著名作家,名号如雷贯耳,作品获奖无数,在整个广东乃至整个中国的文坛光环耀眼、举足轻重。而我只是一名高中数学教师而已,从乡野偶然“混进”厅堂。广州的中山大学、暨南大学参会的名教授吴承学、饶芃子,汕头大学的青年学者林伦伦、吴奕锜、邱岳守,都是我仰视的对象。报到的第二天用早餐,跟同张餐桌上几位韩师的青年教师、评论家议论着前来参加研讨会究竟有哪些名家时,只见一位年纪约莫四十开外、身材不高、双眼炯炯有神的中年人走进了餐厅,我第一眼看见他,心中就有一种很奇妙的直觉,脱口而出:雷铎。就在大家都还没一下子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位中年人已快步走到我们餐桌前,开口便自报家门:“大家好。我是雷铎!”声音洪亮,自带气场。先生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一群后生仔,围在先生的身前身后,欢呼雀跃,无大无细,用家乡潮州话直呼先生为“雷公”。

三四天时间里,“母校”这两个字,无形之中拉近了我跟先生之间的距离。交谈时了解到,他上世纪60年代在潮安二中就读初中时的班主任吴千树老师,竟然还是我十二年后的高中老师。尽管是参加活动,看出他会外也很是忙碌。印象中是《花城》还是《当代文坛报》哪家杂志在催稿,一篇报告文学的初稿正在争分夺秒赶工。先生快手,抓早抓晚,见缝插针,日写万字。由于写作速度惊人之快,难免偶有错讹,便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充当临时校对,他写完一页稿纸,我看完一页稿纸。那时候的我,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逐字逐句、每个标点仔细地抠,正所谓鸡蛋里面挑骨头,而且还特别“大胆”、特别“自信”地跟先生“商榷”,先生竟能欣然接受,丝毫没有计较嫌弃我“班门弄斧”。

研讨会期间,我随手写了几首稚拙粗陋的旧体诗拿给先生看,想不到先生十分高兴。在汕大,先生特地把我的四首七绝全部写成条幅,其中三首有关金石镇内容的,我装裱后送给祖籍金石的新加坡女作家蓉子,一首寄赠先生自己的,他写后又送给我,我一直珍藏着:

学剑无成旋学仙,豪情依旧接龙泉。刘郎才气岂羞见,云淡风轻亦自然。

那时候还没真正接触旧体诗,多年后回头看,居然合律。先生落款:黑马弟见赠七绝一首。雷铎左书回赠之。时在辛未冬月于汕头大学。

研讨会结束后,应家乡党政领导之邀,先生回到彩塘小住。他提出要回母校二中看看,适逢周末,由我陪同,同时参观了校庆校友事迹展览。我还分别抽空访谈了先生以及蓉子女士,并写成随笔《雷铎大写意 · 蓉子小品》发表在《潮州》杂志上。也因为如此,当时,潮州市志办刚好在编写一本《潮州人物志》,编委会向我约稿,书中“雷铎”条目由我负责撰写。我把写好的条目内容初稿先寄给先生,经他亲自审核把关后再将定稿发出。没想到之后这里面还有“一节书”,《潮州人物志》出版后,先生收到样书,发现条目原稿的表述:“出生于潮安县彩塘金砂黄厝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家庭”,“乡村”两个字被编辑掉了,变成了“出生于潮安县彩塘金砂黄厝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以致后来见到先生时,好几次当着大家的面,都忘不了调侃我:“多谢松兄抬举,将我的出身拔高了。”

尽管如此,现如今百度搜索“雷铎”条目时,屏幕里跳出来的内容,居多还是根据《潮州人物志》中由我操刀的那段文字衍生增减而来的。可见当年这个无意之小小bug,还真的是流传恒久远。

1992年年中,我离开任教了六年之久的彩塘中学,调入新创办的潮州日报社从事文字编辑工作,讨论报纸版面栏目设置时,文艺版被定名“百花台”。我自告奋勇,致电恳请先生题写栏目名。不久后先生刚好出差潮州,住在当时口岸路的金曼大酒店,欣然命笔,题办了“百花台”三个字。

1995年,时任潮州市委书记黄福永从广州请来先生,采写长篇政论通讯《大潮涌韩江》,发表在《潮州日报》头版。期间,先生还专门走访其时还在老市区西马路办公的潮州日报社。随后又应时任彩塘镇委书记邱喜桂兄盛情招呼,回老家看看。在老家彩塘,先生住进当时镇里唯一的一家旅社——彩塘华侨旅社。

地球人都知道,先生多才多艺。那一次在潮州,先生不巧忘记带印章出来,许多慕名前来求字的朋友、熟人,最后拿回去的都是落款没有加盖印章的条幅。次日早上,当我来到旅社时,先生面带得意地对我说:“张松,你看,我有印章了。”接着摸出一方看起来无样无相的印章展示给我看。原来,是先生前一晚用一把美工刀,“就地取材”,将旅社浴室里的一块小香皂因陋就简刻出来的。后来,这方奇特的印章交在我一位同事手里,先生委托他为“散落”在市区的部分书法作品“补印”。再后来印章辗转来到我这里,说好是要交还先生的。但碰巧先生此时已经启程回广州了,这方印章也就顺理成章,被我意外“截留”了。当再次遇见先生提起时,先生笑意吟吟对我说,送给你吧。肥皂刻印,真的有些出乎意料,倒是应了“化腐朽为神奇”的那句古话。

一提到用肥皂刻印这一“趣闻”,我的好朋友、颐陶轩主人李炳炎兄也“友情提供”了类似一个实例。某次,先生在他那里写字,也是没带印章,先生向炳炎索要一块小学生写作业用的橡皮擦,说是要刻印用。炳炎一时找不到橡皮擦,先生随口就问,肥皂有吧?相同的一幕,熟悉的情节,最终,同样也是一小块香皂,三下五下,手起刀落,就即时刻出一方印章,权解江湖“救急”之需。我问炳炎,后来那方印呢?憨直的他回说不清楚。这时候,仲昕主动承认,老实“交代”:先生那方香皂印,在他那里好生保存着呢。

2000年前后,潮州市青年文学会准备编辑出版一本会员作品集,两位创会老大哥陈耿之兄、林汉秋兄找到我,指定由我负责请先生题签书名。电话联系后,先生满口应承,我次日随即乘坐大巴,早班车出晚班车归,千里省城一日还,到广州先生家中取回作品集的题签。

作为一名优秀作家,先生思想新潮眼光敏锐,乐于接受新生事物。仲昕告诉过我,先生早在1992年就拥有自己的第一台私人工作电脑了,是内地最早一批“触电”的作家之一。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互联网高速发展,五花八门的QQ聊天室、社区、论坛层出不穷此消彼长,先生热衷游走于国学、书画类的网站之间,或担任版主,或名列嘉宾,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普及、推广和提升,奔走呐喊,推波助澜。有一次,记得应该是2010年的前后,先生发短信给我,说准备在天涯社区的某栏目直播,让我有闲参与。我还重新注册了一个马甲,为其助阵。直播中先生纵横捭阖,侃侃而谈,思路敏捷,逻辑清晰,面对着各路网友各种各样刁钻古怪问题都能够应对自如,颇有大将风度。

因为采访出差,时不时要上省城一趟,几乎每次我都会“假公济私”,“抹缝”登门拜候先生。白云山脚先生前后两个“家内”我都去过。每一次的见面,先生都很热情。一般都是白天预约,晚上从所住宾馆出发,到达白云山脚差不多八点进退,跟先生语茶聊天,十一点左右告辞。一次,刚进先生家门坐定,先生即从厨房拿了一包香烟出来,孩子气地说:“张松,请你食烟。”我推辞不会抽烟,先生说:“这是好烟,大熊猫,朋友只送了我这一条,平常还舍不得多抽,都是搁冰箱里的。”冰箱贮存香烟,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又有一次我专程造访,先生冲茶,对我说:“这是好茶,老家县里的领导送我的凤凰单丛。可惜放久了吸湿,我自己复火。”我格外好奇,忍不住问他,你茶叶复火有工具吗?先生一本正经回答:用厨房里炒菜的鼎。我听后忍俊不禁。

每次来到广州先生家里,我都会把家乡的一些信息简要地向他汇报,先生听得很认真很仔细,时不时还会向我求证某个问题过程的细节。我将自己的观察、分析和见解和盘托出后,他也会以“对”或者“是的”给予首肯并作点评。

书而优则画。先生习字始,先后得赖老少其、饶老宗颐点拨提携,以书法闻于世。随之习画,其山水、仕女、佛教题材画作独树一帜,风格鲜明。某次拜候先生,他迫不及待地拿出好几件泥金新作让我观赏。我掠目第一印象只有两个字,就是:惊艳。于是不假思索地向先生索画,先生爽快地答应了,同时对我说,最近正在尝试习作泥金,这是第一批作品,一共画了五件,刚好除了另外四件木本花卉组成四联外,剩下的一件荷花是草本,就把那件送你吧。得到先生如此珍贵的馈赠,我喜不自胜,回宾馆后即兴写了一首《题雷铎泥金荷花图用退之石鼓歌韵》:

公好色兮泥金荷,题款属我我长歌。泥金经岁凝益固,栩栩亭亭真若何。曩昔腹笥构图毕,淡定挥毫似挥戈。光阴忽忽老将至,端的光阴渐消磨。惟其先生之手泽,历久弥新锦匣罗。雷公雷公名贯耳,著作等身巍且峨。岭东地脉安可仰,文章学问彼崇阿。少年忧患邦国乱,弱冠从戎冻甲呵。休战始习古今帖,汉砖魏碑认毋讹。才临砚池每费纸,纸上秋蚓错春蝌。稍后入门拟卧虎,收放自然成游鼍。悬腕方寸风云会,劲道十足镔铁柯。森森羽林夜执戟,发力美人怒投梭。炉火几番于淬炼,灵珠盈握隋有蛇。爰兹书而优则画,登徒天性惑娥娥。小品勾勒大写意,恣肆汪洋水墨沱。写意到底诚非易,元气精神养太和。初摹嘉木止四本,中间另类荷一科。迄以亲迹八百轴,斯轴极致弗须多。丰韵玩味西洲里,远胜牡丹绽铜驼。南海山房高士隐,豪客鸿儒旦夕过。轩冕辐辏涉江鲫,满座如切复如磋。此日芙蕖读未厌,仙子含情笑凌波。难能念念怜幽草,孤芳冷艳莫偏颇。曲港清涟影绰绰,雍容仪态立佗佗。碧叶田田冠盖状,翠茎扶摇尽娜婀。数尺熟宣捭共阖,翠茎碧叶供婆娑。妙笔狂花花无缺,聊借诗家吟与哦。诗家语塞失伦次,空羡右军换白鹅。六合缤纷彤管括,尘世烦扰终不那。深宵雨歇凫塘外,黄卷青灯问雄轲。歌罢兼知万籁寂,半轮皓月浮明河。我欲为公牛马走,嗟乎韶华已蹉跎。

我通过邮箱把诗发给先生看,先生回复:情况基本属实。

先生先后在广州、珠海、潮州办展。潮州的是2012年2月,在彩塘镇群乐斋,这也是先生在故乡举行的第一个个展,作为记者,又是在家门口,我理所当然地参加了。之前在广州,是2009年12月的二沙岛岭南会,先生与郭莽园老师、许固令老师的“风雅颂”三人联展,接到先生手机短信,我从潮州坐大巴赶到广州参加开幕式,并现场发回报道。珠海的是2011年11月古元美术馆的“雷铎书画展”,我实在安排不出时间前去捧场,就写了另一首《贺雷铎珠海书画展》助兴:

雷铎夫子通六艺,椽笔盘空堪傲世。家中铁砚磨竟穿,不师今人师汉隶。才情跋扈岭南惊,登堂入室已经岁。先生出道擅左书,字字方尺大气势。力透纸背烟墨濡,游龙戏水心迹契。天命之年好谈禅,腕间毫端多智慧。擘窠劲遒百千钧,酣畅淋漓鬼神涕。风骨俊逸并清新,偶尔飞白雪初霁。二十余载一回眸,状元第前曾联袂。附骥旧事翻笑予,徒有虚名忝学弟。(自注:雷铎兄每呼余为学弟)

这两首七古,后来都同时收录在我个人首部旧体诗合集《网路歌诗集》之中。

说起《网路歌诗集》 。还有一个“故事”。我刚开始准备出书,在整理、挑选诗稿时,因为所有旧体诗词作品都是在网络上创作的,本意是定名“网络歌诗集”。直到去广州请他题签书名,只见先生气定神闲手起笔落,居然把“网络”写成了“网路”。我心头一紧,即刻轻声提醒,不料先生丝毫不为所动,目光坚定地把余下的“歌诗集”三个字一气呵成地写完,再略带神秘地对我说,没错啊,写的就是网路。随后,先生才跟我和在场的其他人解释:网络,在台湾叫做网路,旧体诗集起名,网路显然要比网络听起来更有诗意。至此,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拍手叫好。遗憾的是,这本诗集是与市作协其他作家的结集合在一起,以丛书形式出版,统一装帧设计。因此,先生的题签最终没有如我所愿出现在诗集封面上,只好由我继续暂时收藏起来。

先生几乎每年都会回潮州。每次抵达,也基本上都会电话通知我,有时候还会让我到火车站(那时候高铁尚未开通)接他。一次,先生乘坐下午出发的火车从广州到潮州,我跟太太开车接站后回到市区已过了饭点,先生还没吃晚餐,正准备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对我说,他想吃蚝烙。于是我就陪他到老市区水平路那家很有名的老郑蚝烙店,吃了最地道的潮州蚝烙和肉丸紫菜汤。先生吃得很开心,一边食,一边猛赞店主老郑的手艺。

还记得2009年3月,国际易学沙龙暨现代易学研究会议在潮州举行,先生应邀参加。会期好像是三天,先生到潮州第一个晚上住迎宾馆,第二天一大早,是我开车把他送到设立在淡浮院的会场。开车时,我主动向先生“坦白”:车是不久前才买的,平时的方向盘基本上都是为太太所“掌握”,我只是个新司机,“新手”上路,“车术”真嘅是唔大事,请多包涵。先生听罢呵呵一笑,一个劲鼓励我。

每次见到先生时,大多有先生挥毫写字的场合,最后收尾时分,先生总会问我:“松兄,来一幅?”一般情况下,我都会婉拒:“我收藏你的作品已经不少,下次再说吧。”直到有一天,我与大学同学、时任市高级实验学校校长陈伟群兄一起上省城,为学校新落成的“崇德堂”请先生题名。那时候,我刚好准备乔迁新居,难得内子也忽然想起要请雷老师写字,是晚先生在写好“崇德堂”牌匾后,又为我写下了“应无所住”四个大字。我回到潮州兴冲冲交还给太太,太太觉得搬新厝跟“应无所住”似乎有点不太“搭”。于是乎我又致电请求先生再为我重写。到了下一次相遇,先生教示:“应无所住”其实也是金刚经中非常经典的一句话。没想到这也成为了之后先生一遇见我时,就总要拿我开涮的一个“梗”。从这一细节,也可以看出,先生对佛学的理解自有其独到之处。

2011年4月,先生携女公子黄亭亭返潮州,恰好是凤凰乌岽杜鹃花初开时节,先生提出要上乌岽山踏青赏花。我约上祖籍潮安彩塘的汕头青年书法家黄刚夫妇,一起陪先生上了天池。在回到潮州市区用晚餐时,先生一脸认真地问大家:“今天农历三月初三,你们知道是什么日子吗?”我答道:“三月初三是古清明。”先生欢快地说:“是的是的。是古清明。同时也是我的生日。”席间大家纷纷举杯,为先生祝寿。

先生奇才通才,博闻强记,学富五车。尤其学有所成之后,薪火相传,以提携后学为己任。黄刚是汕头电视台记者,临池多年,基础扎实,出手可观,当我把这位后生兄介绍给先生时,先生很兴奋,让我约其见面。那次是在潮安县城用晚餐,当天下午黄刚甫一下班,就带上自己的书法习作,直接驱车从汕头赶来庵埠谒见先生。又有一次,先生出差潮州,晚间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打算走访仲昕的听舟庐。我二话不说,马上安排车辆,陪先生到庵埠夜晤仲昕。韩山师范学院百年校庆,应林伦伦校长之请,先生为即将挂牌的饶宗颐研究所撰写一副对联,对联随后刊载在《潮州日报》韩师校庆专版。在那个专版上,还发表了我的一首题为《饶宗颐》的小绝:

国士已无双,高山同仰止。吾潮百代间,梨俱自青史。

结句中,“梨俱”两个字便是先生即兴为我改的。原稿里用的是另外一个词。先生说,“梨俱室主人”是饶老最为喜欢的名号之一,老人家一生学术最高成就也体现于以《梨俱吠陀本集》为代表的古印度文化的研究上。用“梨俱自青史”评价饶老,恰如其分。

先生十分关注本土的潮州文化研究。炳炎是专攻潮州陶瓷史的权威,先生曾三度亲临颐陶轩,与其有过深层次交流。一次我陪先生逛完牌坊街后来到颐陶轩,宾主踞坐案几,围绕一些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倾谈甚欢。厚道内敛的炳炎毕恭毕敬,虚心请教,先生则是条分缕析,谈笑风生,除了逐个问题释惑解疑,也真诚地提出自己具体的意见和建议。茶叙之余,先生一时兴起,当场铺纸泼墨,酣畅淋漓。傍晚过了饭点,在他的大弟子许伟铭多次提醒下,先生方才停下手中的笔。等到用完晚餐再一次回到颐陶轩,先生似乎意犹未尽,稍事休憩,茶过三冲,又起身径自趋步朝写字台走去。多年以后,炳炎还对那些场景记忆犹新,他由衷感叹,先生不愧是大学问家,却率真、随性,为人处世也平实低调,十分之难得。

先生每次来潮州,给我打电话时,我早就习惯他手机里普通话和潮州话夹杂,“句甜句咸”,耳熟能详的雷氏用语。经常是:“张松,你把谁谁的手机号码发给我。”或者是:“张松,你代我联系谁谁,我某个时间要去拜访他。”甚至是:“张松,晚上谁谁请我食饭,你过来参加。”因为我在报社工作,认识的人比较多,而且他想联系的人我往往都认识。所以他所布置的“任务”,我均可及时“轻松”完成。有一天一大早,突然接到他的来电:“张松,我昨天到潮州,待会要过去饶平黄冈,替大澳村规划文化广场建设。因为出发匆忙,忘记带罗盘了,你赶紧给我准备一个。”我马上求助我的太太,太太打听到西荣路的金龙市场可能有古董摊贩摆卖这类物件后,让学校一位保安到金龙市场搞回了一个罗盘,我第一时间送过去迎宾馆给他。过后我问起先生,买这个罗盘才花了十元钱,能用不?先生笑而不语。饶平海利集团老板陈骏平兄也喜欢研究易经,对风水堪舆学说颇有心得,因海利公司搬迁新厂区,跟先生有过交集切磋。后来骏平一次闲聊时亲口对我说:雷先生为人厚道。

有时候,先生的朋友熟人来潮州旅游公干,偶尔也会介绍我代为接待。《南方人物周刊》副主编、知名诗人杨子是跟先生曾经住楼上楼下的老邻居、老朋友,几年前的一个假期,夫妇俩到潮州一游。先生来电之后,我责无旁贷地当好东道主,又是接站,又是张罗住宿,陪杨子两口子穿街串巷搜寻小食、参观古建筑、淘旧木雕构件,几天时间逛遍了大半个潮州古城。还有一次,忽然接到一位自称是凤凰卫视摄像记者的手机,说是想来潮州拍摄一个古民居的专题,又说雷铎老师让他来找我的,一些采访上的事情我可以帮上忙。

先生在凤凰山休养的那段时间,我前前后后去探望了六七次。一次,还开车载着先生跟仲昕一起前往饶平三饶的南联村。先生曾经替那里的围屋写过一篇《道韵楼赋》,村支书邀请先生过去叙旧。一次,是我在广州工作的老同学,也是先生的老相识曾斌回乡,提出要过去探望先生,我带路去的。另外一次是冬天,我到凤凰镇上采访结束后返回潮州,途中拐进涌泉古岩茶庄园,下午四点左右,陪他食茶聊天直到天色已晚,先生还硬是留下我,一起用了简餐,临走时还不忘叮嘱工人给我送上一大袋新摘的芥蓝。

看见先生身体状况与日俱下,后来实在不忍心去过多打扰。最后两次见到先生,一次是他手头有一个饶宗颐的课题,想去采访一下饶老的胞弟饶宗亮。我跟宗亮先生的儿子饶春杰刚好熟识,接洽约定后一同前往。另一次是带着我的同事、时任报社采访部副主任的陈福洋到涌泉古岩茶庄园为先生做专访。福洋既是先生的彩塘金砂小老乡,也是先生的潮安二中校友,安排他去采访先生是再合适不过的不二人选。那次的采访很成功,《潮州日报》用了一整版的篇幅,对这位潮籍翘楚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详尽的深度报道,文章见报后先生甚是满意。

先生于我,亦师亦友。先生1950年生人,我1962年生人。都是属虎的。人前我多是称呼他“雷老师”,私下我却都是叫他“彦生兄”。曾经在他家里做客,一帮人正闲坐食茶,先生突然起身,“很正式”地向在座的众人介绍起我:“这位是张松。我的老师。”在座的人听到这里,无不诧异莫名面面相觑。这时候先生才微微一笑坐下,不慌不忙地告诉大家:“我的母校潮安二中,我早年在那里读过书,张松则是后来在那里教过书。虽然一前一后,但毕竟一生一师,所以我理该称他为张松老师。”众人听后会心一笑。

先生惠赠我之字画有好几件,除在汕大那场研讨会上写给我第一件,用了“黑马(我写新诗时笔名)弟”外,其他的题款几乎都是用“张松学弟”。先生有言在先:弟字正亲切。

认识先生二十多年,我一直是先生的“小迷弟”,视先生为偶像。先生天生哲人,睿智达观,学识渊博。陪同先生走过不少地方,所城大城所、三饶道韵楼、古巷永安寨、龙湖古寨牌坊街、甚至凤凰天池,这些地方,都留下过我追随先生一路前行的足迹。每回都是先生动议,然后由我落实安排成行并一路陪同的。 每当我回想起先生对我的种种帮助和提点,我都心存感激、无限感恩,因为从先生身上,我自觉不自觉地学习到了很多的东西,先生面对世俗的那种硬气,独立思考的精神,做学问孜孜不倦的态度,都深深地影响着我、激励着我,令我受益匪浅。

我对先生的评语是:横而不流,人间值得。先生自身的才情、学养、识见,以及他在文学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和地位,都是有目共睹的。

2017年9月6日,先生骑鹤归西,离我们而去。我未能前往广州为先生送行,只能一瓣心香,在千里之外默默地追思先生。

高山仰止。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五年,先生謦欬犹存,风范永垂。斯人已矣,我亦从兹痛失一位良师益友。哀哉惜哉!值此先生忌辰五周年之际,写下这些文字,以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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