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12-06 08:26:23 来源:潮州信息网
我的书桌面上的玻璃板下,压着我的小学毕业证书。证书上不单有我的名字,还印有我父亲的大名,这对我以及我们家,是一件值得记住的很有意思的事。
我们那一届学生毕业时,学校有二位校长,一正一副,毕业证书的发证人就印上二位校长的姓名,副校长就是我的父亲大人!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我懂事时,家中有祖母、父母、弟妹,父亲是唯一的劳力(指耕作,不关家务)。但我知道他读过四年小学,是位初小毕业生了。一个初小毕业生,地道农民,却当上我乡中心小学的副校长,这是谁的主意?
父亲读完小学四年级就失学了,我比他好一点。读完五年级才失学,回家当个小农民。每天上午,上山割草回来做燃料,下午则休息,农忙时也到田里去帮点忙。
我当农民的第三年,家乡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乡里来了土改工作队,划阶级,评成份,斗地主,分田地。这些轰轰烈烈的大事,跟一位14岁小孩无多大关系。我仍每天上山割山草。但父亲就不同了,整天忙得看不见人影,常常夜里我睡下了他才回家。
我问母亲:父亲在忙什么?母亲说,乡里成立了农会,他在忙农会的事。
有一次,农会主席木桐叔来我家。满面阳光灿烂地对我说:你爸是俺农会的大秀才呀!
农民协会都由旧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土改时评为贫下中农的人组成,很多人不识字。学历到了初小毕业的父亲,成了农会里的知识分子,凡有关文字的事都由他干,忙是可想而知的。这与我无关,我继续割我的山草。
一天,我从山上归来,见到屋前的外埕上父亲与木桐叔二人在学骑单车,不知从何处弄到一辆旧单车,两人嘻嘻哈哈在学骑。
还是木桐叔告诉我:农会决定办所全乡十个自然村共有的中心小学,成立了校董会。你爸是董事中最有文化的,就选他出来筹办这所学校。学骑单车,是为了外出去请教书先生。
父亲是个聪明人,不几天,就骑着单车到公路上去了。到了可以自如操作单车时,就忙着上区、上县去与教育部门联系,到各处去请老师了。这事与我无关,我继续割我的山草。
这年,也就是1950年年末的一天,父亲跟我说:“县办的梅岗中学搬到北洋乡,正在招生,俺村有几个高小毕业生要去报考,你就别再上山割草了,准备一下,跟他们一起去报考。"
我说:”好。“
要准备什么?其实我不用准备,失学在家这三年,我不单读完父亲的所有六册藏书,还向人借了不少书来读。最近,还被农会叫去夜校教乡亲们识字,叫扫盲;还常常给农民读报,学业并没有荒废,去报考我是有把握的。
但是,到了开春要去报考初中的前夕,父亲忽然说:“你暂时不要去考初中了,你当时小学才读完5年级,还是先读完小学六年,把基础打好再去读初中吧。”
我说:“好。”
我当时对父亲口中居然说出“把基础打好”这个样的词汇,这样的句子印象很深,觉得这是一个文化人的口吻。
春节过后不久,农民协会自己创办的官硕小学开学了。
在开学典礼上,近十位老师坐在台上,我发现其中有我的父亲,而且坐在中间。校长江文彦一开始就给我们介绍各位老师,从他口中我才知道我父亲居然是副校长!
农民,四年级小学生,副校长,我父亲,他的这些身份在我脑海中翻腾,台上的父亲,此刻看去,既熟悉又陌生。
父亲没有任课,也没有任课资格,他是代表农会来的,负责财务、后勤。平时也少在学校。一些人事安排、资金周转已够他忙了。
我那时迷上打篮球。放学之后总在球场上奔跑,直至暮色四合才回家。有一次正打球,父亲把我叫出来,吩咐我打完篮球,到羽字坑去放水灌田。水流入田,四处察看一番,已是暮色苍茫,野外无人了。
过后,我对父亲说:以后田洋中有事要我帮忙,得早点告诉我,怎么我打球中间才说这事。他笑着说:“你打得正在兴头上,我怎么可以扫你的兴?”
这是教育工作者的态度,他不单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老师了。
小学六年级是我学生生涯中最快乐的时光,很快,我们毕业了。
毕业典礼上,校长给我们发证书。我们这一届只有二十几位同学,由正副校长颁发证书,叫到名字就上台去领。我心想:要是刚好父亲为我颁发证书,那真是世上少见的很有滋味的事,但又怕真是他颁发,父子面对面,可能有点尴尬。不过,当时是江校长给我发证书。
证书上,落款是江校长和我爸两人的大名,我觉得这证书好珍贵,特意收藏。
隔年,我们的小学由教育部门接管,改为公立小学。我父亲也就辞职回家务农。
父亲老了,闲着在家。有次,我问他:你年轻时的人生理想是什么?他说:“让我的儿女都读书,走出农村。”我说:“那你的理想实现了。六个儿女,二个大学二个高中二个初中,现在分别安家在广州汕头潮州!”他笑了,略有点不好意思。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父亲的笑容!(李英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