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 陈韩星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韩愈这首《春雪》，构思新巧。新年即阴历正月初一，这天前后是立春，所以标志着春天的到来。新年都还没有芬芳的鲜花，就使得在漫漫寒冬中久盼春色的人们分外焦急。一个“都”字，流露出这种急切的心情。三、四两句表面上是说有雪而无花，实际感情却是：人倒还能等待来迟的春色，从二月的草芽中看到春天的身影，但白雪却等不住了，竟然纷纷扬扬，穿树飞花，自己装点出了一派春色。真正的春色（百花盛开）未来，固然不免令人感到有些遗憾，但这穿树飞花的春雪不也照样给人以春的气息吗！诗人对春雪飞花主要不是惆怅、遗憾，而是充满了欣喜。一个盼望着春天的诗人，如果自然界还没有春色，他就可以幻化出一片春色来。这就是三、四两句的妙处，它富有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可谓神来之笔。“却嫌” “故穿”，把春雪刻画得多么美好而有灵性。

韩愈的诗歌，在思想内容上着重表现了诗人“骨相崚嶒，俯视一切”的自我形象，在形式的创新和语言的运用上，又常常表现为“搜奇抉怪，雕镂文字”，因而形成了卓然自成一家的宏伟奇诡的风格。但是，“凡卓然而立的诗人，其诗歌的艺术风格，绝不会只是单一的一种”，“把韩诗风格理解成单一的奇崛险怪，是艺术上的偏见”。钱基博先生曾经这样称赞韩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钱钟书说：“退之可爱，正以虽自命学道，而言行失检，文字不根处，仍极近人。”韩愈的“近人”，在于他“真率之相不掩”。但是，这只是韩愈主观条件的一个方面。作为一代文豪的韩愈，他更具有与众不同的特点，这就是他的那种“手持文柄，高视寰海”的典型的自我形象，而这正是韩诗谐谑风格形成的极其重要的原因。

真正的幽默，是一种“优美的健康的品质”。历来具有幽默感的人，决不会终日愁眉苦脸，他应该对人生充满自信。

韩愈一生坎坷，但他却是一个充满自信、勇于进取的人。

德宗贞元二年，19岁的韩愈，怀着干一番大事业的天真幻想，向京城长安进发。路上，他写下了《条山苍》这样的诗：“条山苍，河水黄。浪波沄沄去，松柏在高冈。”《条山苍》是韩愈初踏人生之旅写下的述志诗篇，“十六字中，见一生气概”。韩愈的一生，正是这样昂着头走下去的。

韩愈参加进士考试，历四次才中；三次参加博学鸿辞科试，均以失败而告终。但韩愈却认为中榜者“只系其逢，不系巧愚”，不但使痛苦的心情得到融解，而且在这种时候，他自我期许更高。

从贞元十九年贬官阳山算起，到元和十四年远谪潮州为止，韩愈在短短的十五年中，四次遭贬，但总的看来，他情绪并不颓唐。韩愈在考场上、官场上进行着强项不屈的斗争；在领导文体改革的战场上，他更是显示了韧性的自我奋斗的精神。他孜孜矻矻地从事被时人理解成“寂寞之道”的古文创作，表现出“知与罪我非计”的勇气，终于重振了衰靡八代的文风。

韩诗谐谑风格形成的主观因素，除了自信之外，还在于他具有超群的智慧，旷达真挚的品格。

韩愈敏慧过人，力大才博。他自己在《上兵部李侍郎书》中曾说过：“凡自唐虞以来，编简所存……奇辞奥旨，靡不通达。”考察他一生的行状和著作，就知道这是有根据的。

韩愈才气横溢，却并不盛气凌人，对于朋辈和晚辈，他有着真挚的感情。以韩愈这样一个卓荦大家，在他的诗作中，竟然出现“低头拜东野”“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这样的句子。对此，沈德潜不禁啧啧赞道：“古人胸襟，广大尔许！”在《答李翊书》中，韩愈又体现出奖掖后进的拳拳之心。他把自己学习古文的经验和盘说出，娓娓道来，循循善诱。韩愈正因为对待上下左右都以赤诚相见，因此，在他给朋俦的诗文中，也就可以随意地开开玩笑。

韩愈的地位之高并不在于政界，而在于文坛。他是“古文之主”“一代文宗”；与韩愈同时代的刘禹锡，则以他亲眼所见，干脆称之为“文章盟主”。韩愈“以文名于四方”，在他的周围，集结了众多的文士。作为他的朋友的，有孟郊、柳宗元、刘禹锡、李观、欧阳詹、樊宗师等；作为他的学生或介于学生与朋友之间的，有张籍、李汉、李翱、皇甫湜、沈亚之、孙樵、贾岛、卢同、李贺等。所有这些人，都十分崇拜韩愈，韩愈自然而然地便成了他们的“盟主”。韩愈的这种居高临下的地位，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无所顾忌，以至于“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

基于以上的主客观原因 ，韩诗是具有另一种面目，另一副笔墨的。上面所引《春雪》就是一个例证。

林语堂在他的《苏东坡传》中说：“个性永远是一个谜。”苏东坡自然是一个谜，韩愈应该也是一个谜。作为古文运动的领袖、一代文豪的韩愈，是主张“文以载道”的，但他的笔下却常常卷起奇波怪澜，写出那么多漫画式的诗篇。对于艺术典型乃至历史人物的研究，应该“直接深入人物的心灵深处，去体验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复杂的性格情趣”。对韩愈的研究，也应有这种新的观念。这样，我们所研究的韩愈，才是一个有性灵的人，一个具有鲜明的个性但并非超然于物外的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