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5-27 09:20:50 来源:潮州信息网
明清交际的遗民张岱在《<老饕集>序》中云:“中古之世,知味惟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二字,已得饮食之微。至熟食,则概之‘失饪不食’;蔬食,则概之‘不时不食’……余大父与武林(按:今杭州)涵所包先生、贞父黄先生为饮食社,讲求正味,著《饕史》四卷……鼎味一脔,则在尝之者之舌下讨取消息也。”(按:《论语·乡党》:“(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失饪,不食。不时,不食……”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说:“粮食不嫌舂得精,鱼和肉不嫌切得细……烹调失当,不吃;不到该当吃食时候,不吃……”)
从上引张岱的《序》文看,不管是中古时,“知味惟孔子”,还是张岱的祖父张汝霖等之“讲求正味”,他们都是社会的高层人士,属士大夫阶层。张岱本人,早年生活奢华,自云“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疟,书蛀诗魔。”(《自为墓志铭》)当然不是处于社会底层、“饥不择食”的百姓们可比。
于是,我自然想起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求学时代。
1952年,我考上金山中学初中一年级。当时,鉴于潮汕地区还没有一所大学,金山又是巴掌大的一丁点地盘,不适宜大学的发展,故广东省政府勒令将其迁往汕头市[~公式~]石,与占有五座山头、由美国教会主办的“[~公式~]光中学”合并。我以十周岁少年(新中国成立初期,凡虚岁在上半年出生的减一年算周岁;下半年出生的减二年,所以“城南小学毕业证书”说我1952年“现年10周岁”)随校迁至[~公式~]石内宿。
当年,父亲在汕头镇邦街大祥百货批发公司当财务。该公司的职员待遇很优越:从经理到员工,公司管食宿;他月工资近九十元(时县长的薪金不过40几元),逢大年正月发双薪,还有奖赏和分红;每月按最贵的标准发二次理发费、木屐费……除缴学费外,按月给我20元(伙食费九元,零花钱11元)。当时的物价很低廉,记得有一次在海边买了刚捕获的小半桶生猛鲜虾,只花了五毛钱。叫上要好的同学四人猛撮了一顿,吃得那个撑呀!到了初二,11元零花钱花不完,申请老爸每月给15元就够。
大概到了1954年,公司实行公私合营以后,生意越来越难做,工薪分期减少。二年后转业为厂址在市郊“将军窖”的“新中造纸厂”,(即把稻草加碱熬制后转为压制纸板)一群“衬(读‘情7’)鞋胀(读‘帐’)袜(穿鞋子,着袜子)”的“斯文人”穿着木屐,成天在湿漉漉的车间里干活儿。更有甚者,由于销售渠道不那么通畅,导致十八个月领不到工资!三个同事合购的房子卖了,租房过日子;每次我回家,发现熟悉的家具逐渐减少,原来,家里靠变卖家具供我上学。每月只供我10块钱,还得渡海二次,每次拿5块钱。
如此困难的家境,父亲拉不下面子,始终未申请助学金(金中的助学金分特等【每月13.5元】一二三等各项)。我每月从家中拿10元,除“雷打不动”的9月伙食费外,零花钱只有一元,其中扣除渡海客轮四次(每次七分)0.28元,自己洗衣服,每月一条“绍昌牌”肥皂0.26元,只剩0.46元,还要买些墨水等文具,连电影都不敢看(只看义务放映队放的、不收门票的旧片)。当时正在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按评定每月定量大米24斤,每人发一米袋、饭缽,三餐根据定量淘米下缽,稀稠自便,放入蒸笼(蒸饭由厨房负责)。中学生正是长身体的年代,且运动量又特别大,故食堂边的小食摊很多。当年一碗牛肉丸粿条汤售价5分,一碗粿汁2分(加卤猪肠的5分)。因收支拮据,肉丸粿条汤我只有咽口水的份,偶然亦会来一碗不加卤味的“粿汁”。
粿汁,是潮州小食的一种,绝对不是“水果汁”。潮语把用米粉、面粉和薯粉(特称“无米”)做成皮子的食品叫做“粿”,把用“粿汁皮”搁在沸腾的水糊中煮熟的小食称为“粿汁”。其做法并不复杂,但每个步骤却十分考究:
先把研磨好的老米米浆倒在加热的平底锅上,均匀摊开,煎到面上微焦为度。再将煎好粿汁皮晾透,切成顶圆下尖的三角形(放到沸水糊中会自动卷成筒状,保留米香原味,亦更筋道,更有嚼劲)。
粿汁皮做好以后,可用适量的米浆粉,加适量的凉白开搅拌成浆备用,待锅里的水初沸(潮语称“水滚”),再分多次将米浆、粿汁皮加入。这时,水糊由稀变稠,不断搅动,同时加微量的盐。分多次加入米浆是使汤汁不至收敛太过浓稠,达到浓中带清的效果最好。火候恰到好处时端锅离火,舀到碗中,再加上一小撮“葱珠[~公式~]”(把葱叶切成葱花,微火加入猪油([~公式~])干煎,等葱花微焦时离火)。这样,一碗米香浓郁、加上扑人口鼻的葱珠[~公式~]香的“粿汁”便大功告成,可供饕客尽情享用了。当然,配上卤味(肉、猪肠、豆腐等),就更爽口、惬意。不过,那可是“加钱加功德”的事,碰上我们这些“饥不夺食”穷光蛋,光是那浓浓的米香,就足于“如登仙境”了。
碰到食客盈门时,为了缓和等待的气氛,幽默的摊主会在刚加温水入锅时,说一声“滚(水开了)”,而在加入粿汁皮时,说一声:“熟!”食客们开心地笑,心知肚明,亦不拆穿他应酬话的骗局。
现在,“粿汁”也和其它潮州小食一样,堂而皇之地进入宾馆、酒家的宴席中,但从厨房端到包厢,中间要经很多环节,等到摆在餐桌上,已处于“温吞”状态。正如某潮籍的省领导同志所说的:“品尝潮州小食,一定要跍(读[区1]蹲)在路旁的小摊边,现买现吃,那才够味。吃普宁豆干(潮音读‘官’)一定要刚从油锅中捞出来,切成块,蘸葱花醋吃才‘到力’;吃牛肉丸、粿汁等等亦如此。”诚哉此言!但当年饥肠辘辘的我,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枣一样,惟一的印象就是浓郁的米香加扑鼻的葱珠[~公式~]香。
如今,国民正在丰衣足食的时代,加上交通便利,各国的丰富食材,源源不断地涌入大陆。人的嘴,亦变得越来越“刁”。正如张岱《老饕集·序》中所说的:“中古之世,知味惟孔子……‘精细’二字,已得饮食之微。”张之祖父等人建“饮食社”,其宗旨亦在“讲求正味”。今人嘴之“刁”,不但要菜肴“精、细”;还要讲求“奇、巧”。面对餐桌上少人问津、剩下一大半的“卤猪肠粿汁”,联想起当年的“苦难史”,不禁令人唏嘘感慨:毕竟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