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6-12 11:20:22 来源:潮州信息网
6月10日,北京大学一级教授、北大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所长陈平原回到故乡潮州,登上潮州文化大学堂,作《阅读与生命的痕迹——故乡、食物与记忆》文化讲演。以下整理自陈平原老师的演讲。
提倡全民阅读时,要尊重自主性与多样化有机会回潮州演讲,每回我都会认真准备,今天讲的题目是“阅读与生命的痕迹”。其实面向公众发言,既希望洞幽烛微,又必须举重若轻,将“读书”这件事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说得比较透彻且有趣,其实不太容易。
每年4月23日读书节前后,都被邀请讲“阅读”,从宗旨、方法、技艺到效应等。就全民扫盲、全民教育、终身学习这些再三被提倡的话题,我会举双手赞成,但是全民阅读实践本身其实不太容易。我对“标准化”的提法颇为迟疑,特别担心变成另外一种考级,加重中小学生的负担。在我看来,阅读是个人行为,自主性与多样化原本是天经地义。此外,受政治、经济、文化、性别、种族、宗教等因素,个人兴趣与理解力可谓天差地别;制定标准时,如何兼顾差异,防止变成另外一种僵硬的规定,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
关于公众读书,其实我出版过三本书:《书里书外》《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读书是件好玩的事》,这三本书至今都修订重版了。若要我推荐一篇,我愿意推荐这篇《读书是件好玩的事》,关注读书的几个方面:第一,自古艰难“劝学文”,历朝历代从上至下都会强调读书,但劝人读书不容易;第二,读书的专业化和业余性如何协调?第三,读书必须“有问题”且“讲趣味”;第四,“目迷五色”说开卷;开卷不一定有益,如何让开卷变得有益处,其实是需要论述的;第五,读书是网络时代的“压舱石”;第六,读书本是平常事。今天专门为读书设立一个节日,其实说明背后有不得已之处,意味着读书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做的事情。
结合生命经验,才能透彻理解书籍
10多年前,讲演《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时,我特别强调,应将人生忧患和书本知识相勾连;所有的阅读,都必须有自家的生活体验做底色,这样才不至于读死书、读书死。
曾经一帆风顺的这一代人,突然之间面临困境,如何应付危机,走出困境?20年前的SARS让我们有所警惕,2020年开始的新冠疫情,更让我们直面生命的脆弱以及人生的艰难。
当初我也读曹植《说疫气》,“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读曹丕的《又与吴质书》,“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当初读这些文章的时候,其实没有特别大的感觉,可是经历疫情,对这些话会有深一层的理解。读书必须跟生命经验相结合才有效果,才可能深入而透彻地理解,纸上谈兵不够,老师们传授也不够,融入生命体会,读书才有意义。
疫情防控期间,在大学、研究所工作的人会发现,生产力大幅度提升;各杂志社投稿迅速增加。最初的惊慌失措过去以后,很多人不能出门,反而居家好好读书、写作。
这幅照片(陈老师用手机直播上网课)我特别得意。2020年2月份,北大决定停课不停学,老师们通过网络照常上课。年轻教师好办,老教师一夜之间必须学会上网课。我打电话让学生教我,知道怎么用企业微信给学生讲课。对着一部手机讲两个小时的课谈何容易!以前讲课有大纲就行。为了面对手机讲课不出问题,我就想了个办法,把讲稿写下来。后来,我干脆把讲稿写成论文,于是一个学期下来我就完成了《小说史学面面观》这本书。
通过记笔记,跟古人以及过去的自己对话
苏东坡有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凡有阅读,必留痕迹。所谓“痕迹”,既可以体现在学业进展、工作成绩方面,也会反映在相貌上。黄庭坚有妙语: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读书留下的痕迹,一时一刻体现不出来,久而久之确实能看出变化。
阅读记录了精神的成长,精神的成长是有印记的,笔记是一种有意义的方式。钱锺书先生家里书很少,据说看完就丢,但他用笔记的形式把它保存下来了。我们的笔记将来可能会转化为我们的著述,然后再经过一番沉淀,最后变成我们自己的思考和表达。
记笔记的方式因人而异。老一辈文史专业学者有做卡片的习惯,归类整理,便于将来做研究。我会记一些简短的句子,什么话题在什么地方,第几页有这个东西;注上出处,便于索引,希望在茫茫书海里,建立一个路标。做笔记最有意义的,其实是保存当时的阅读感受,因那一瞬间的感受,很容易忘记。而且,年纪大了,会发现一个问题,读的书多了以后经常搞混,找不到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会记下自己的感受。好做笔记的人,会养成一个习惯,一半是今天记的,另外一半还空着。若干年后,重新看当年的笔记,再记录下新的感受,用这样重重叠叠的办法跟古人对话,跟过去的自己对话,思想不由自主地往前推进。
《朝花夕拾》《伦敦杂记》《书读完了》三本书值得一读
如果要向普通读者推荐关于读书的书籍,我会推荐3本现当代人写的书,鲁迅的《朝花夕拾》、朱自清的《伦敦杂记》、金克木的《书读完了》。
《书读完了》2007年出版,读者可从中看到,老一辈的学者懂得读根本性的书。陈寅恪和夏曾佑聊天。夏曾佑说,你懂外文很好,还有很多书好读,我已经没什么好读的了!陈寅恪想不出来为何这位老一辈的学者会说书读完了。金克木提出,中国关键性的书就那么一些,其他书是开发、延展。读书人要学会读关键性的书,以这样的标准看,书是有限的。中国今天大概每年出版15万册新书,永远读不完,而且读完也没有意义。
《伦敦杂记》1936年出版,读者可从中认识到,阅读、观察、思考、写作是结合在一起的。1932年,朱自清趁学校放假,到欧洲旅行、学习。朱自清一边走,一边观察记录,一边写作。我想告诉年轻一辈,写作是一个很好的阅读提升的过程。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情,但只要写作,你就必须思考、观察。
《朝花夕拾》1928年出版,读者可以看到故乡、食物、记忆的关系。该书小引有一段话:“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也时时反顾。”对于鲁迅来说,“思乡的蛊惑”某种意义上还包括《故乡》《社戏》《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等杂文小说,里面都有他的故乡绍兴的影子。另外,鲁迅早年还整理乡邦文献。他并非文献整理的专家,但在他生命的各个阶段,学术传统和文化关怀都或明或暗地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