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8-05 09:24:32 来源:潮州信息网
茶薄时候
□ 陈维坤
一泡茶,无论它一开始多么浓酽、多么芳香,被时光之水不断地续着,终于,还是有薄了的时候。
人世间之事,也大抵如是。
古代人口流动少,相同姓氏的人,会有近亲结婚的可能,因而不被允许婚配。这样一来,我们官塘陈氏与毗邻的溪口刘氏,便缔结了无数姻缘。记得小时候,每逢正月廿三或四月十六,连接两地的北溪河西岸边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就热闹非凡。正月廿三,是溪口“大劳热”;四月十六,是官塘“夫人生”,家家户户都要刣鹅与炒面。卤鹅当然是年节的主角,而一盘豆芽炒面端上来,撒上一层白糖,拌着吃,也让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多是些老人家。口中数念着的,当然是享用鹅肉和炒面;心里牵挂着的,却是另一个家。儿时,我也多次跟随着祖母,往返于这条小路。到我参加工作后,有一回,大约是心血来潮吧,想重走这条老路。路还在,就是两地交界处,完全被杂草锁住了。想来,是原先那些走亲戚的老人,还健在的,也已经走不动了。这条小径,自然就荒芜了。这种变化,让当时的我产生了很大的感触。
“头代亲,二代表,三代免相叫”,这是潮人的俗语。亲戚之间,大抵总是越来往越稀疏。有一个笑话,说两辆车子碰一块了,双方都血气方刚,浮情躁气,互不相让,彼此都打电话喊了人,正准备开仗,老人们闻讯,匆匆赶来,一看,原来是老表亲、“胶己人”,遂各自把家人臭骂一顿。
一些朋友,联系渐渐地少了,偶然碰面,话再也难以说到一块了;一些爱好,偶然忆起,却再也提不起一点兴趣了;一场花事,一开始,热烈、繁盛,渐渐地花谢了,洒了一地,连蜂蝶也懒得光顾了。仔细思量,原来,是茶薄了。
茶薄,是自然规律。只要不是太突兀,前一杯还是酽酽的,后一杯就如喝白开水,教人一时半会适应不了就好。
茶薄,却并不等于就凉了。
应该是七八年前吧,听母亲说,“房头”里一个人天还没亮,就赶着去集市卖几捆自产的青菜,半路上给车撞了,当场就断了气。那些日子,厝边头尾,乡里叔孙,断断续续地,总有人前去安抚死者年迈的母亲,平时冷冷清清的家,反倒热起来了。这个说,今早去医院,见她儿子手臂上的伤疤结痂了;那个说,她儿子昨天还念叨着要食牛杂粿条,只是医生不准……母亲也去过几次,回来后直叹气,说没办法,老人家都八十多岁了,只能“痛脚掼近前”,能拖多久是多久,如果让她知道了事实,估计就活不长久了。现在怕就怕“大人弯、奴仔直”,让奴仔“出破糖”(露出破绽)。
我听后,心都柔软了,为乡间的这一种人情味。
潮人有则茶谚,称“茶薄人情厚”。或许,惟其薄,方更见其厚。
由此联想到人的脾性。年轻时,性子躁,遇事冲动,像晒干的柴草,一点就着。活到一定年纪,经过的事多,吃过的亏也多,再也没有多少事能在内心泛起波澜了。茶一薄,心就辽阔,世界到了眼里,就柔和。这时候,便“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还有文字。少年时,精雕细琢,金光美彩,极尽铺排夸饰之能事;中年之后,“文章淡淡忆儿时”,一笔一画,都从容,没有一丝火气。这样的文字,松弛,不动声色,有静气,又亲切、有趣,浸透了生活的滋味,能予人以美好之情。一遍遍地读,也说不出具体好在哪,反正就是觉得舒服,内心挺快乐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或者“荒村野店,也有爱情”,便属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