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酒子赋》译注

苏轼《酒子赋》译注

 　曾楚楠

绍圣四年（1097），苏轼从惠州安置再贬海南儋州别驾，时年62岁，一直到元符三年（1100）才离开海岛。元符元年（1098）潮人王介石、泉人许珏以酒子饷轼，轼以《酒子赋》谢之。原文颇费解，笔者不揣浅陋，试为译注如下：

酒子赋①（一作《稚酒赋》并引）

苏轼（北宋）

南方酿酒，未大熟，取其膏液，谓之酒子，率得十一②。 既熟，则反之醅中③。而潮人王介石④， 泉人许珏⑤， 乃以是饷余⑥。宁其醅之离⑦， 以蕲予一醉⑧。此意岂可忘哉，乃为赋之。

米为母，曲为父⑨。蒸羔豚，出髓乳⑩。怜二子，自节口。饷滑甘，辅衰朽。先生醉，二子舞。归瀹其糟饮其友。先生既醉而醒，醒而歌之曰：吾观稚酒之初泫兮，若婴儿之未孩。及其溢流而走空兮，又若时女之方笄。割玉脾于蜂室兮， 氄雏鹅之毰毸。味盎盎其春融兮，气凛洌而秋凄。自膰我腹之罂兮，入我凹中之荷杯。暾朝霞于霜谷兮， 蒙夜稻于露畦。吾饮少而辄醉兮，与百榼其均齐。游物初而神凝兮， 反实际而形开。顾无以酬二子之勤兮，出妙语于琼瑰。归怀璧且握珠兮， 挟所有以傲厥妻。遂讽诵以忘食兮， 殷空肠之转雷。

苏轼《酒子赋》译注

[注]：

①酒子：酒初熟时的部分稠汁。（正文中的首段，苏轼的解释已明了。因其如人之幼稚时期，故别称“稚酒”。）

②十一：十分之一（一成）。

③醅pēi：未滤去糟之酒，亦泛指酒。

④潮人王介石：潮州人，居儋（今海南区儋县。宋代熙宁六年改为昌化军）。东坡《与郑嘉会书》谓：“轼买地起屋五间……小客王介石，躬其劳辱，甚于家隶，然无丝发之求。”（参见《洗玉清文集·苏轼居儋之友生》、拙著《拙庵文丛·拙庵论潮丛稿·苏轼与潮人王介石之交谊》）

⑤泉人许珏：泉州人，久寓儋，精于《易》，号“泉上生”。后东坡离儋，赠许珏茶盂一个。（许珏与潮州“许驸马”同名同姓，实为二人。）

⑥饷xiǎn，亦作“馕”。馈食于人。苏轼《新城道中》诗：“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葵烧笋饷春耕。”亦作“赠送”解。宋·孔平仲《孔子杂说》云：“饷，不止饮食也，赠皆可以为‘饷’。”饷余：可作“馈食于我”、“赠予我”解。

⑦离lī：薄酒。（王介石、许珏将‘酒子’倒回‘醅’中。他们这样做），宁可使‘醅’的浓度变薄。（东坡的酒量不大）

⑧蕲qí，同“祈”（祈望，祈求）。

⑨米为母，曲为父：海南岛的酒，主料大多系大米；曲，是用含有丰富的、供发酵的微生物（如霉菌、酵母菌）的谷物制成的。以不同的曲酿酒、能决定不同的风味。这是我国首创的特有酿酒方法。故称“米为母、曲为父。”

⑩蒸羔豚，出髓乳：《后汉书·仲长统传》：“良朋萃止……嘉时吉日，则烹羔豚以奉之。”羔是小羊，豚是乳猪，一上蒸笼烹蒸，酥烂无比，连骨髓都成乳状。酿酒过程中，米和曲混和发酵后要蒸熟，故以“蒸羔豚”喻之。

节口：犹节食。

饷滑甘，辅衰朽：《周礼·天官·食医》：“调以滑甘。”二句说：“送来了爽滑甘香的酒，为的是辅持我这个老迈无能的人。”

瀹yuè:浸渍，泡。此句意为：他们回去后把酒糟加热与朋友一起饮用。

泫xuàn：露水下滴。苏轼《三月二十日多叶杏盛开》诗：“玄露泫月药，温风散清葩。”二句指“酒子”似露水之晶莹，有如婴儿还没长成孩童。

溢流走空：水满外流，腾空而走。

笄jī：指女子十五岁成年。《仪礼·士昏（婚）礼》：“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潮音读【腻】）。”郑玄【注】：“笄，女之礼，犹冠男也。”

玉脾：蜜蜂营造之酿蜜的房，其形如脾脏，故称。唐·李商隐《闺情》诗：“红露花房白玉脾，黄蜂紫蝶两参差。”蜂室：蜂巢。东坡用“割玉脾于蜂室兮”来比喻“酒子”香甜的味道。

氄rǒng：鸟兽贴近皮肤的细毛。唐·韩愈、孟郊《会合联句》：“块然坠岳石，飘尔罥（挂）巢氄。”毰毸Pé sāi：鸟羽张开貌。唐·储光羲《射雉词》诗：“幂历疏蒿下，毰毸深丛里。”东坡用“氄雏鹅之毰毸”，以“雏鹅”以喻“酒子”有如幼鹅双翅展开，细毛毕露。

盎盎：洋溢、充盈貌。唐·杜牧《<李贺集>序》：“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格，有“法式；标准；规格、格调”之义。）东坡用该典以喻“酒子”之味，格调。

膰fán：本指古代祭祀的熟肉。《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天子有事，膰也。”杨伯峻《左传注》谓：“此‘膰’字用为动词，致胙（熟肉）也。”罂yīng：古代盛酒或水的瓦器，小口大腹。

凹中之荷杯：仿荷叶中心凹下制成的酒杯。唐·戴叔伦《南野》诗：“茶烹松火红，酒吸荷杯绿。”

暾tūn：日初出貌。霜：《苏文忠公集》“霜”作“肠”。肠谷：肠中空，故以“肠谷”称之。

“蒙夜稻于露畦”句（《苏文忠公集》中“露”字作“霜”）：“蒙夜稻”的短语，一般辞书查无条目。《明清俗语辞典集成·官音彙解》一书中有【夜秧】条目，谓“官话”（正）为“撒种”。《官音彙解》作者系“西湖蔡伯龙（百）”，显为浙江口音。苏轼当年曾官杭州太守，其《歇白塔铺》诗有句曰：“吴国晚蚕初断叶。占城早稻欲移秧。”反映了水稻秧苗，常于插秧前数天加强通风或揭去覆盖物，以增强秧苗从秧田插到大田的适应力（移秧）。所以“蒙夜稻”应是水稻秧苗在夜间加以防寒的覆盖物的过程。引申为“对老年人呵护有加”的做法。（露（霜）畦，泛指有露、霜的田园。）

榼kē：古代盛酒或水的器具。百榼：形容器具数量极多。均齐：均衡 。

游物：供游览的景物。唐·柳宗元《桂州訾家亭记》：“日出扶桑，云飞苍梧。海霞岛雾，来助游物。”神凝：谓精力专注或注意力集中。《庄子·逍遥游》：“（仙人）乘云气，御飞龙，而逰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反实际而形开”：反，同“返”。苏轼《后赤壁赋》：“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形开：《庄子·齐物论》：“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他们睡时心神烦乱，醒时四体不安。）东坡不赞同这种观点，盖其性情十分豁达、乐观，对生活充满情趣。故以上二句意为：刚送酒子洒时，好像觉得这件事很珍重；待返回实际生活之中,（又觉得出自“尊师重道”的本心，这件事很正常，）因而四体舒展。

琼瑰：琼、瑰，都是次于玉的美石。《诗·秦风·渭阳》：“何以赠之，琼瑰玉佩。”后泛指珠玉，以喻美妙的诗文 。唐·罗隐《县斋秋晚酬友人见寄》：“中和节后捧琼瑰，坐读行吟数月来。”

怀璧握珠：璧，玉璧。握珠，“握灵蛇之珠”的简称。相传古时隋侯见大蛇伤断，即以药敷之。后蛇从江中衔一大珠报之。见《淮南子·览冥训》。东坡说，他俩归去因有我赠送的《酒子赋》，好像怀藏玉璧，手握灵珠一样。

“挟所有”句：“挟”同“夹”。夹住。本句意为：他俩夹住我的文稿，在妻子面前，不无骄傲自得的表现。

本句曰：于是逐字讽诵，忘记了吃饭。

殷yǐn：雷声。《诗·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因忘记了吃饭，肠子空空的，腹鸣似打雷。

[译文]

南方酿酒，还未大熟，取其上层的膏液，叫做“酒子”，大率得到十分之一。酒既熟，则倒回未滤去糟的酒中。而潮州人王介石、泉州人许珏于是赠送给我，他俩宁可使酒的浓度变薄，祈望我一醉。此意岂可忘却吗？因此写了这篇赋：

大米是酒子的母亲，酒曲是酒子的父亲，（发酵以后）还要像蒸小羊、小猪一样，上蒸笼蒸一蒸，连骨髓都成乳状。可敬可爱的年青人，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喝。把爽滑甘香的酒全送给我，以辅持我这个老迈无能的人。我一旦喝醉了，他俩高兴得手舞足蹈，而回去又把加热过的酒糟与朋友一起分享。我既醉之后醒过来，醒后作赋歌之曰：吾观察酒子似露水般晶莹，有如婴儿还没长成孩童；等到水满外流，腾空而走，又有如刚成年的姑娘。（香甜的酒子）就像蜜蜂酿密的场所（玉脾）刚从蜂巢割下来；（柔滑的酒子）又像鹅雏双翅展开，纤毛毕露（毰毸）。酒子的气味洋溢、充盈，就像春天融合百物；酒子的气格，又像秋天那样凛烈萧杀。自己樽节吾腹中的酒量，注入我仿制荷叶凹中的酒杯。（喝了酒子）就好像迎着朝霞于霜谷，覆盖着秧苗的带着露水的田园。我少饮辄醉，好像连干了一百杯似的。才送酒子的时候，觉得这件事很珍重，待到返回实际生活之中，（又觉得出自“尊师重道”的本心，这很正常）于是四体舒展。（形开）回想无以酬谢二位年青人的殷勤心意，所以用美妙的词语，以作琼瑰赠之。他俩归去因有我赠送的《酒子赋》，好像怀藏玉璧，手握灵珠一样，好向妻子炫耀。于是逐字讽诵，忘记了吃饭，不管肠中空空，腹鸣似打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