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歌谣做“四句”

本文题目中的“四句”，是潮州老百姓对一种旧时流行于婚庆现场唱诵的口头诗，因为每首都是四行，故称。那为何不叫四字诗呢？也许是潮州人认为这些四句难比唐宋时那些五言、七言的文人诗，相当土俗，不想附庸风雅，就称之为“四句”；那为何不叫唱四句而是做四句呢？我听到的从未有人称唱四句的，都说去听人做四句。想起来，这些四句都是演唱者自己现场构思，现场口占，随口而做出来的。这个做字体现了现场感，又不像文人般是写下来的，用个做字，就是包含了编和唱的意思。这一点，我是十分赏识的。

做四句，据我所知，只出现于婚礼上，尤其是闹洞房之时。

结婚是人生大事。在聚族而居的潮州乡村，某位青年娶妻，绝对也是村里一件大喜事。主人总会倾尽全力办得热闹，办得体面。乡亲们也愿意蹭热度，把婚庆办成村里的盛大节日。

婚礼的仪式感极强，择吉完婚那天，为新娘修妆、装嫁妆落箱、为新娘抹瑞草、新娘拜别父母、牵新娘上轿，到夫家之后引新郎踢轿门、新娘跨火烟、入厅堂、拜见公妈、敬奉亲友、食合房丸(圆)、安枕头、牵被角、放蚊帐……等等程式活动，都有一位伴娘做四句，唱的都是吉祥语，表的都是祝福情。这位伴娘，一般是中年妇女，称为青娘母。依我看，这是乡下难得的民间女诗人。上述每一站唱的四句，应该是早已编定了的赞美词，是有自己的台本的。最考验青娘母才能，也是参观婚礼的人最喜欢的做四句现场，是乡亲闹洞房看新娘之时。

记忆中，我童年时参加过三场闹洞房看新娘做四句的活动，因为年幼，基本记不清了。但8岁那年的一场做四句，我却记得比较清晰，原因是一个青年与青娘母对四句的那首唱词，我祖母教我唱过。

那一年，我的家乡被日本鬼子占领了，我们整个小家族三家人，到一位远房亲戚的山村去避难。那里远离战火，我得以在那里再度入学读书。有一天，村里有人娶新娘，我们一群小孩跑去凑热闹，讨要香包，领到花生，这是下午的事。晚饭后又去看新娘。来客很多，装饰得大红大紫的客厅被大光灯照得胜过白昼。那位盛装浓抹的新娘在中间站着，旁边就是那位做四句的青娘母。她唱什么我无法记住，有的乡亲与她对四句我也不懂内容。但有一位青年唱的四句，我却是听明白了：“门脚一丛柑，数来数去三百三。今日媒人大细目，觅个新娘长短脚。”此诗一唱完，满堂哄笑。等笑声过后，那位青娘母（她也是媒人）亮声唱道：“门脚一丛梨，数来数去一百个。这位阿兄真惜[~公式~]，昨夜叫[~公式~]叫做嫒。”全场腾起更响的笑声。

我所以能记住这二首四句，是因为它是二首流行的潮州歌谣略加改造的，而这二首，祖母早就教我唱过了。

不过，我当时不解的是这内容并不表示吉祥喜庆，有点骂人的意思，怎么可以在大喜现场来唱，而且大家还兴奋地大笑。

过后，我问我的叔祖父，他在汕头读过高中，是我们族中文化最高的一位。他告诉我，这是一种习俗，就像给小孩取个阿猪阿狗的小名，可保孩子无灾无难一样。婚礼上说点反语，只要不是恶意骂人，主人倒是欢迎。他还说外省有些更甚，在新婚夫妻眠床上泼脏物，还说是送吉祥。

上世纪60年代，我在古巷中学当教员，知道古巷有一位远近闻名的青娘母陈昌嫂，是做四句的高手，每逢她主持婚礼，远近的热血青年喜欢结伴前去与她对四句。我无缘去现场一见，就让我一位喜欢文学的学生去找她，设法记录她的一些有名四句。一直到十几年前，我的这位已成了作家的学生才给我送来他搜集到的陈昌嫂的几十首四句，特选录几首如下：

开场四句：新春桃花朵朵开，朵朵桃花笑满腮。自由结婚情如蜜，幸福美满争取来。

最出彩的是看新娘中间，有人向她发难：“会做青娘??做诗，会做猪母??撬篱。带个布袋来袋米，带个腰兜来袋钱。”

陈昌嫂立即作答：“饲着猪母好到奇，一肚都是好男儿。一胎生你这一只，饲大写诗好卖钱。”

既是回击，又不太辣，颇有分寸。

时代不同了，世上再无青娘母。但有些四句，被人收录在歌谣集中，留给后人一点历史记忆。

李英群

编辑 翁纯 责任编辑 詹树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