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11-14 09:48:29 来源:潮州信息网
□ 李晓
那年我去苏州,特意选择了秋天。
秋天,是一个怀想故人的季节,凝望深山落叶旋转的身姿,恍惚也以为是远方故人,穿过万水千山前来探望的风尘仆仆身影。
去苏州,寒山寺是必去的地方,我要去听一听寒山寺在夜里的钟声。
秋夜的老城苏州已酣睡,霜也悄悄凝结。我在寒山寺外,听到了寺内钟声传来,似天籁响起。不过,我梦中的客船没在运河的水声荡漾里驶来,它只是在唐朝张继的枫桥下停泊。我一个人踏着梦游者的飘飘步履,回到苏州的客栈,用苏州友人送的黄酒,把自己喝得微醺。我那苏州的友人,他是一家报社的编辑,那天晚上他没有上夜班,我在窗前望着古城的阑珊灯火,霜天之下,我想像友人所住的苏州雅致小楼,是停泊在我心上的那艘客船。
对远方故人的想像,是我一天之中涌起的许多念头,水滴一样漫溢。这个时代,对故人的思念,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关山万重阻隔之间的深重了,网络电话里可以分分秒秒的联系,在稀释着我们的情感。
让我庆幸的是,夜半时分,我还能听到远方的火车鸣笛声,一声声穿越梦境,来看望我的友人们衣袂中沾湿了夜露,在冥想中抵达我的城市。
我住的寓所,离火车轨道不远。山里有一个隧洞,火车常常半夜从隧洞里出来,拖着一声长长的鸣叫,像是与睡眼惺忪的路灯打打招呼。
睡梦中听到火车鸣笛,路灯没有醒来,我倒是醒来了。我翻身而起,披衣下床,走到阳台,看夜色中发白如盐的霜,看月光似乳汁流淌在窗台。此刻,火车开来,有多少人没睡,有多少人醒来,有多少人在收拾行李,有多少人翘首等待,又有多少人在认领故乡。
火车刚刚开通的那一年春天,有一个外地文友出差,他特地坐了火车,于我所在城市的火车站深夜下了车,提着土特产来看我。他只在我的小城逗留了半天,吃了午饭后,我就送他上了火车站。深夜了,我想着白天和他的见面,打开手机,收到他发来的信息,说感谢我在小城对他的接待。怎么感谢的是我呢,就为了见我一面,让他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延长了一整天。
我对火车的想象,也常常是在深夜。它在夜里风驰电掣穿过长长的隧洞,犹如穿过梦境。它在夜晚的飞驰,犹如大地的血管在奔突。深夜火车开来,它让这个世界上一些望眼欲穿的目光,开始集体凝望,夜晚的山川变得鬼魅而温柔。秋水、烛光、炉火、棉衣、饺子、香吻、拥抱、热水澡……你在深夜火车上,扑来的,一般就是这些散发着暖意的词语,煨热着你的胸口。
我总以为,坐着夜晚里火车回家的人,比坐飞机、轮船更显温暖。当你靠在车窗前,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景物,你肯定想起了故乡熟悉的景物。当你看到站台上一个老妈妈的身影,你想起的,是自己的母亲。当你看到站台上一个轻盈的身影,她踮起脚尖,像原野上引颈张望的梅花鹿,那是你的爱人或者恋人。
坐在深夜的火车上,你倦怠时蒙头大睡,一个一个城市和小镇乡村从梦境里穿过,这多像你这一生之中暗暗错过的那些人,或者,擦肩而过后依然陌生迷离。等到了一个小站后醒来,火车上广播里提示的那些站名,很快在你迷糊的脑子里消失。这些站名,城市和乡村,与你的人生无关,它只是你通往目的地的必经路线。而某一天,那个地方发生了一件大事,或者有一个人和你有关了,你才猛然想起,哦,那一年深夜,我坐在火车上,混沌之中曾经穿过那里的旷野山川,没有白天那样明亮,是黑夜里那种显影。
深夜里的火车开来,一节一节车厢的灯火下,有一双眼睛在火车的窗口前深深凝视,那人怀着隐蔽的期待,与你的相逢。山水迢迢,故人在心头,在飞驰的深夜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