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09-16 08:54:45 来源:潮州信息网
□ 文/王太生 图/庄建明
1
我一仰面,满天的叶子,蓊蓊郁郁,像千万只纤纤绿蝴蝶,在光影里翻飞。叶的一面,呈淡绿色,随着风动,渐渐转亮。
古宅里的树,大都性格内敛,隐藏在古宅之中,如果不是有人走近,还不知道这儿藏着一丛花叶。
许多古宅里,都有一棵树。
归有光的“项脊轩”,就有这样的树。正像一场欢宴的刚刚开始,满月的夜晚,月上枝头,照过半截粉墙,桂树的影子交杂错落,微风徐来,花影娑动,说不尽的美好、欢愉。等到下半场,中途有人离席,谁知曲终人散,“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光影重叠,物是人非,剩下的唯有回忆。
《浮生六记》的作者沈三白,蜗居姑苏城南沧浪亭,也有“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散乱的线条,花影扶疏,映在方格门窗上,剪一帧温柔光晕,小窗幽幽,快乐寂寂。
古宅里的树,宜仰望。抬头信看,垂挂下一串串的璎珞,摩挲头顶。夏天的时候,水汽氤氲,“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总有几只小飞虫在光影里乱飞,满院花香扑鼻。树下,有两个人坐在那儿下棋。
人的年龄,抵不过一棵树。当主人不在了,树还很年轻。
一园,一树,一景。比如,我眼前的这棵千年桧柏,就站在两淮盐运使乔松年的宅院里。到过园子的人,有些景致变得依稀模糊,却记得这棵树。这棵树遭雷电所劈,半个躯干是空的,空着的躯干里,不知什么时候,贸然蹿进一枝爬山虎,并且还在不停地向上蹿;另一段,仍艰难而迟缓地伸向天空。
树也风雅。所以,文人与树,窗前一团绿云,纸上一笼春烟;美人与树,梳妆镜里,一只翠鸟栖息枝头,婉转啼鸣。《红梦楼》里,摇曳着潇湘馆的纤竹、怡红院的垂丝海棠。
一棵树,就是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当主人还是孩童时,树就站在那儿,不知哪个人亲手所栽?年少时,在那一棵树上攀爬,在清风中,抖落一串笑,摇晃着满地的繁花落叶,一地缤纷。长长的夜,庭院深深,风渐渐柔和,虫鸣歇息,唯有那棵树在微微呼吸。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等到老了,再回到宅院里,不知某个深夜,那棵树,跌落一串硕大的花骨朵儿,让人想到“闲庭落花”这个词。
江淮之间,有许多高大的乔木。有一年,在扬州何园,看到园子中间,也站着一棵高大的广玉兰,几百年的虬枝苍叶,像一把天然绿伞,遮盖了半个院子。与长江边上小叶乔木有所不同,它根部的经络,如一个老人的青筋毕现,吮吸着梅雨季节空气中湿漉漉的水汽。遥想当年才子佳人,站在二楼,倚栏而望,面对摇曳而至的玉兰枝,触手可及。
古宅里的树,还有石榴、黄杨、古槐、腊梅。夏天,石榴树开一树的繁花累果,照人眼明,给人“多子多福”的慰藉。冬天,那株老梅斜站在一口水井边,随风浮来清冽的暗香。至于那株黄杨,则站在一堆太湖假山石旁,细小的叶片,筛一地斑驳阳光。南方有嘉木,那棵树长得也慢,姿态优美,沐多少如水的月华星光。
当然,也有些高大的树,不受一院的局限,比如香樟、银杏,站在路口、道旁,高大的光影,招来流连的目光。唯有古宅里的树,小巧、精致、静谧、拙朴,不事张扬。
古宅里的树,仰望的不只是花叶,还有天空纷纷而落的流光。
2
一低头,就看到那些花,苞瓣洇润,铺陈水里,月牙形的池榭里,倒映一泓魅影。
芍药、牡丹、木樨……还有那些说不出名字的花,临风摇曳,不知何人所栽,也不知抚慰过谁的眼神?
古宅里很寂静。在静的深处,才有那些喧闹的花。先是几颗素色绣球,时光里的球,在墙头上来回滚动。那些围墙上的青砖老了,类似松动的牙。寂寞的绣球,开得蓬松,随风摇曳,一会儿探出墙头,一会儿缩进墙内,像一个羞赧的古代女子。
太湖石假山的藤萝,在水中是比较耐看的。水中花,其实就是一园子的花,剪碎了,倒在水里。有一条锦鲤摇尾,粉红、淡红、淡紫、玫红……水的涟漪乱了,就成了乱红。
怀旧的古宅里,广玉兰一定要有的。花影婆娑之下,才子佳人坐在一棵树下,品茗下棋。
这样树和花,似要配一翼小亭。花影斑驳,筛一缕阳光,照射亭上的一副楹联,对杖工整,凹凸阴阳。
我在扬州个园的一株高约数丈的广玉兰下,看到那副楹联,亭子的抱柱书写:“何处箫声醉倚春风斗明月,几痕波影斜撑老树护幽亭”。不知谁,借这样的花亭,抒人生思古之幽情?
这时候,有一只大鸟,扑楞在树冠,啄一下,又啄一下,“呼”——飞走了。某个夜阑人静的夜晚,硕大的花骨朵儿,从枝头跌落,弄得满园哗哗作响,从高处遁入红尘。
我所在的小城,是座古城。每年初夏,我都要到古宅里去赏花。此时,荷花醒了,从叶的罅隙,旁逸斜出,一枝红荷,被绿叶捧在手心。
石榴也开嫣红的花,别看它在结籽之前开了小花,那可是过去大户人家多子多福,的吉祥树,长在古宅里。不是吗?一朵花都开了,一粒饱满的籽开始孕育,有人曾站在树下仰望,承接天空纷落的流光。
古宅里的花,没有大胆示爱的浪漫玫瑰;古宅里的花,大都很含蓄,是牡丹、芍药的唯美、端庄。
古宅里的花,适宜隔着一扇窗去观看。花朦胧,人也朦胧,隔着的那扇窗,花嵌窗内,就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扇面画。
我钟情江淮古宅里的两株花:一株枯枝牡丹,一株万朵古山茶。
《镜子缘》中提到的枯枝牡丹,在一个小镇上,那些衬托它的叶,漫长的替换生长,早已失去了耐心,不见了踪影,而那花,却依然迎风摇曳,保持生活的热情。那是许多年前,我坐船经过那个小镇,有人指着舷窗外的水码头,小镇上有一朵常开不谢的花。
那株古山茶,在一户寻常人家的院内,一树繁花,春天里静静绽放。这株古山茶奇就奇在它在长江之北,能开这么多的花,山茶本是南来的游子,内心有大欣喜,那么多的花,在一棵苍老的树上欢愉绽放。
古宅宜养一株紫藤。这样的藤和花,仙风道骨,一年只开放一次。小时候,我住的附近有一座古宅,每逢暮春,紫藤花,一串串,一嘟噜,叮叮当当,袅袅挂满紫藤花架。人坐在花架下,头顶上是花,筛落的光影,影影绰绰。
古宅宜栽数丛芍药。这样的浅紫红色,似要配适合的玲珑山石,整体衬托。花叶氤氲,藤蔓交织,浮光突突,聚合于此,让一院青黛房舍,栩栩生动。
当然,油菜花在古宅里是看不到的。要看风姿绰约,金黄斑斓的油菜花,只有走出古宅,有时不妨学古人,骑一头驴,慢慢走进阡陌纵横的乡野深处。
古宅里,还有多少空庭之花?那些花,随风飘摇,随风而逝。有一次,在一座人去屋空的古宅里。一丛花,不知主人已搬走,那几颗淡蓝色的蓬松绣球,仍在寂寞地开放。
赏花当赏夏花,飞珠溅珠,绚烂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