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09-23 08:48:34 来源:潮州信息网
□ 李小米
秋收过后,大地静谧,散发出迷人的幽香。
这时节的天空,蓝得不那么耀眼了,它被一个夏天阳光的瀑布冲洗后褪色了,几朵白云懒懒浮在上面,在风中迈着大象的优雅步子,缓缓散步。
谷粒飞舞,新米晶莹,扑向人间翘首等待的饭碗。脱粒后的稻草被农人在打谷场上码成高高的稻草垛,气味清新微甜,直窜肺腑,骨子里也是谷香漫漫。
远远望去,排列成方阵的稻草垛俨然如城堡,如果从更高处鸟瞰,也如云朵落在了地上,不过那云是浅黄色的。
在记忆如云霄遥远的年代,看一个村子的富足程度,就是稻草垛码得是否壮观气派。稻草垛堆码得壮实的,稻子产得多,不愁没饱饭可吃。稻草垛码得矮小寒碜的,一看肚子就瘪了。
稻草垛成了“媒人”。我那三婶娘,就是看中了我们村子里堆码的稻草垛后,从六十多公里外一个村子嫁过来的。第一次来我们村相亲,正是秋收后,三婶娘的父亲,腰扎一根稻草绳,他站在山梁上,手搭凉棚,如一个将军检阅我们村子打谷场上堆码如小山峰的稻草垛,果断地一拍大腿说,闺女啊,就是这里了,肯定能吃饱饭。一旁的三婶娘回答说,我听您的。
三婶娘嫁到我们村子后的第二年,实行包产到户政策,就是把集体的土地分到一家一户耕种。三叔和三婶娘都是勤劳之人,春天,他们匍匐在稻田里插秧,一直后退着插完了一片秧田才起身直一下腰。汗滴禾下土,每一粒稻,都是我三叔和三婶娘用八瓣汗水换来的。初夏的稻田里,稻花随风摇曳,尖尖稻叶似小小的透明酒杯簇拥着,稻子的清香弥漫了整个村子。记得我到县城上中学那年,秋收的一个夜里,三叔和三婶娘还在月光下收割稻子,这样的稻子,就有阳光与月光倾洒的气息了。半夜了,他们才从稻田里回屋,我正好醒来,月光浮动,土墙那边穿透过来我妈疲惫的鼾声。
堆码的稻草垛,它浑圆结实的身子,还在毕恭毕敬地为一个村子付出。
稻草可做燃料。稻草在柴火灶里粉身碎骨地燃烧,燃尽后的烟雾从老烟囱里徐徐吐出,飘散到了云层里,经过岁月蒸腾,而今成为那些离开村子的乡人乡愁的一部分。去年秋收后,我陪同已来城里居住的三婶娘回村,好多老烟囱已在房顶上冰棍一样融化。三婶娘怅然若失,幸好,村里一户人家还留有一个老烟囱,73岁的三婶娘执意搭了楼梯,在村人搀扶下,颤颤巍巍爬到瓦缝参差的屋顶,俯在老烟囱口子前,用力地嗅了嗅,顿时老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想起我那三叔,43岁那年,疾病发作后就倒在了稻田之下。
稻草可做牛的口粮。乡人何四贵家养了一头牛,我有次经过牛圈,见半趴跪在地的老黄牛正在吞咽晒干的稻草,牛把稻草卷入舌头里急速吞下,尔后在胃里反刍消化。我朝那牛望了一眼,呆萌温良的牛眸里似浮现一层湿润的光。我心生悲悯,突觉喉头有些哽。脑里浮现起那些贫瘠岁月,那些一生翻滚在泥土里求得一口食物的乡人,不就跟这一头吞咽着稻草的牛相似么。
稻草可铺床。那年秋凉季节,我家来了一位城里亲戚,吃了用新米做的晚饭后,奶奶吩咐说,铺床,快铺床。我们家铺的床,就是在竹席下铺了一层院坝稻草垛里的稻草。睡在稻草铺的床上,有稻草浸透的谷香悠悠,城里亲戚睡了一夜香甜的觉。早晨起来,身子上似乎还沾染着稻子的气息。
稻草可做房顶。我离开村子那年,村里还有不少茅草屋顶,有的就是把稻草用竹篾扎紧在木檩上。在稻草屋顶下,我的乡人们安身立命,默默度过艰辛的一生。有年遇到暴风雨天气,我家的稻草屋顶被狂风掀走,眼睁睁见那一大团稻草房顶披头散发般在空中盘旋着飞舞,暴雨停歇,才发现那屋顶如一顶破毡帽披挂在山丘边柏树枝桠上。
前不久去一个水光潋滟树影婆娑的村子,住在一家民宿。民宿居然也是用木香阵阵的松木加稻草搭建的。入夜,望天色如水洗过后的巨大帆布上,缀满了闪闪群星。在城里常常辗转反侧失眠的我,于这稻草屋顶下,睡得山一样沉。
清晨,在山光熹微伴随鸟鸣叽叽喳喳中醒来,友人见我面色红润,笑说,你昨晚可没喝酒啊。哎!我想,是在这稻草下的屋子里,它经过了时光的酝酿后成了稻香酒,让我在这秋夜里悄然独饮后,与大地融为了一体,与过去岁月缠绵在了一起。
稻草香,它是时间深处的沉香,在无垠的大地上飘荡,帮我抵抗着衰老的身子与浑浊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