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一棵秋树

□ 寒石

一棵树，在秋日里所呈现的那份朴素之美，有时候比春天更让人心动。

我对朴素的事物，向来抱有朴素的敬意，包括一个人，一棵树。一个朴素的人，意味着他是个坦诚、真实的人，不掩饰自己的内心，不说些言不由衷、不着边际的话。我不屑于一个人流露于厚重妆容外的美丽，妆容本身是不真实的，脂粉无法掩盖一个人内心的落寞和不自信。

于我而言，每一棵树都根植于精神的高处，值得我敬羡、敬仰，值得我投去敬仰的目光，尤其一棵秋天的树。郑板桥书斋有联：“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板桥先生无疑是在阐述其妙法丹青之心得，上联主张以最洗练的笔墨表现最丰富的内容，下联提倡“自出手眼，自树脊骨”，似二月花，一花引来百花开。在他看来，繁华落尽的三秋树与独领风骚的二月花，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美，给予他的艺术审美与创作灵感，却是一样的。

有些树，在秋天里果实累枝，孕味实足，散发着母乳般成熟、甘美气息。我幼时，村后坡上，有几树橘。橘子熟了，浓墨般的枝叶上打满了盏盏红灯笼。橘是不落叶树种，四季常青。这时节的橘子，红亮，橙黄，或青黄橙绿相间，在浓稠枝叶映衬下，越发鲜亮、养眼。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天天跑去仰着脖子看橘，就像一群被灯光吸引的蛾子，一面咽着口水，一面彼此交流各自发现、一夜间新点亮的橘盏。

被吸引的还有各色鸟儿，它们雀跃、鸣啭，这个啄啄，那个亲亲，在满枝果实间挑挑拣拣，那副富足、欢喜神态，让人眼馋。

后来，村里派人来摘橘子了，他们拖着板车，背着箩筐，呼啦啦上树，风卷残灯，树上亮着的橘很快被一盏盏采摘、熄灭。完了扔下一句话：

“可以了。剩下没熟的，不摘了，留给鸟儿们……”

说是没熟，里面其实有好多将熟未熟、隔一两夜就会次第亮起来的；说是留给鸟儿，更多是留给孩子们的，这里面的心思，我们懂。一树橘，让尚不大谙世事的我，感觉到人与自然间某种神奇的亲近关系；也让我意识到一棵树的高度，那是一个孩子心里从未有过的高度，需要仰着头去看。就像一个人，天天躬身跟你说话，你习惯了，并不觉得其高。

有些树，在秋日里，着一身粲若亮铂的秋装，傲立于浩荡秋气里，并不变春花逊色。

老家村后池塘边，有棵乌桕树，粗盈抱，冠幅饱满，像一朵丰硕的蘑菇。入秋后，几经风雨寒霜，整棵树会燃烧起来，一枚枚心形小叶子变得酡红光亮，像朵朵跳动的小火苗。这是乌桕一年中的高光时刻，整棵树像一朵闪光的蘑菇，仿佛把积蓄一年的能量，通过这样一种绚烂方式释放出来。桕叶表面覆有蜡质层，显得滑润油亮，风起时，满树的叶子纷纷坠落，像一枚枚闪光的火蝴蝶，从高栖的枝头，恍恍惚惚，闪闪烁烁，飘向地面，美得让人心碎。

银杏的叶子极似扇子，金黄是银杏叶秋日主流色彩。有一年，在川西，一条不知名的山谷，恰遇银杏泛黄时节，满山谷的银杏沸盈起来，水一样流动，潮一样汹涌；流动的是铁水，奔涌的是金液，让人莫名地兴奋、惊惶。进入林子，仰头，满目皆是柄柄飘忽、旋转的金扇子，像高台跳水，奋不顾身从高枝上跳下，纷纷然向你扑面而来，让你不自主伸出双手，想要把它们接住，拥它们入怀。那种感觉，就像恋爱。

印象里，凡是秋叶明妍的树，其果实大多寒碜，比如乌桕、银杏，比如水杉、胡杨、枫、槭、栾等等，无一例外，它们的果实都长得潦草、其貌不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自然造物，自有其神明之处，不偏爱，不偏废，是最高明的平衡术玩手。

柿是个例外。那天夜宿四明山，客栈窗外有棵巨柿，沧桑古拙，头天我们几个围着它，仰脖看它被火烧过一样的叶子，以及隐约其间的果实，像一缕被树枝牵绊住的红霞，纷纷叹曰：可以入诗！可以入画！一夜风寒，秋凉瘆人，隔日醒来，火烧的叶子尽数让剽悍的秋风掳了去，惟留一树的柿果，红艳、光润、鲜亮……星星点灯，几羽鸟儿在高枝上鸣转、唱和。

仰望一棵秋树，它的美，更简单粗暴，夺人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