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11-14 08:24:18 来源:潮州信息网
□ 詹安泰著 孔令彬整理
按语:先生此篇论文发表在《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潮州同学会年刊》第一辑,年刊出版于1924年6月,这篇文章撰写完成时间先生署为3月25日。本文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先生存世最早的一篇学术文章,未曾收入到2011年出版的《詹安泰全集》中。笔者猜测此文当为先生大学读书时的一篇课程作业,稍作修饰后交给了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潮州同学会年刊发表。该论文长达一万余字,据笔者的考证,历代虽不乏专门笺注姜夔诗词作品的著作,但似詹安泰先生这样专论姜夔生平及其诗词作品的现代学术论文,这还是第一篇。先生喜欢姜夔,尤其喜欢学习模仿乃至借鉴白石词,这种兴趣和爱好对先生以后的填词写作乃至词学研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先生第一部词集《无庵词》吴梅先生评价为“取经一石(姜白石)二窗(吴梦窗,周草窗)而卓有成就者”。先生任教中山大学初期,也曾做过《白石词笺释》,惜书稿不传。
该论文在考证姜夔生平事迹方面略显粗疏,结论亦多可商榷,但其问题意识十分难得。直至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现代学人唐圭璋、夏承焘、俞陛云等人的文章才将姜夔生平及作品考证推上一个新的台阶。至于专论姜夔思想及其作品美学特色与风格方面,先生的文章仍然显示出了他细腻独特和敏锐的审美意识与美学鉴赏能力,值得今天的我们学习和借鉴。
一
诗和词都是很纯粹的文学,那一般研究文学的人们,谁亦承的了。但是对于诗或诗人的研究的文章层见不穷,而对于词或词家的研究文字却不少概见,这是什么缘故呢?岂不是因为词的格律太过麻烦,太过拘束,令人望而生畏,不像诗式那么简易,那么通套吗?不错,如果单从格律方面去研究词,词的确是桎梏得很。但是如果从另一方面精神方面去欣赏他那一种活泼泼地的神情和爱美的表现,就不见得与诗有什么隔阂,有时还觉得比诗更灵敏,更自由些,这又是什么缘故呢?这就是因为各个人所着眼的焦点不同的缘故。
我以为我们要玩味一种诗或一种词,当向他的精神上去找,不可斤斤于他的格律。格律不过是一种方式,这种方式虽亦有他自己相当的价值,但绝不是他的精彩的所在而且可任人造作的。你看历来那些有名文学家,哪一个不会移易方式呢,哪一个不抱着一种创造方式的志愿呢?什么“自成一家”呀!什么“不落前人窠臼”呀!统统是赞美人家的作品的语词。这可见“方式”这件东西,即古人亦不以为是固执的了!他已不是一件固执的东西,而我们偏偏去研究他那不是“自贻伊戚”吗!所以我敢低着我的头,捧着我的手很恭敬地奉告我最钦仰最亲爱的一般研究文学的青年们,无论做诗做词或其他种文学,都要抱着一种特立的精神,不可存一个死守的观念而批评文学的作品,尤其要深深刻刻地把他的“真谛”挖出来,切不可被那格律引入迷途去,须知诗和词,他们俩运用的格律方式虽不同而其所以为表情的工具是一样的。我本着这种见解,才敢大胆做出这篇“于诗于词,一无轩轾”的文章。如果有人说我不懂格律,我是承认的,但我要还问一声“格律究竟是怎么样,是做什么的呢?”
二
上面的闲话说得太多了,现在且听我说姜夔。
姜夔是一个什么等人呢?他是我国南宋时候的一个大诗词家。他富有文学创造的天才,和绝妙的艺术手段,论其他的作品的价值,在我国文学史上,本该占一个很高的地位的。可是他没有一点儿衔头,又没有做过一日官,《宋史·文苑传》并且没有他的事略,所以一般编辑文学史的人们,多把他放在一个小小的地位,甚且有的连他的姓名提出来都没有。使我国出产了这样绝特的文学家,竟埋没在十重地狱里,这是何等可惜的事情啊!所以我不嫌词费,特地把他的生平及他的思想和作品表出些少,虽未敢说有什么精深地研究,和多大的贡献,但是如果能使人们知道这位大文学家的价值,和引起人们欣赏他的作品的兴味,那就是我这篇文字,不算虚作罢!
三
一个人的思想,大部分是跟着他的环境为转移的。所以我们要明白那一个作家的思想,总要懂得多少他的事迹。文齐斯德(Winehester)的文学批评原理(Prineiples of Literary Oriticism)的第一章里面曾说过:“如果我们要欣赏一部书或一种诗而明白他的精义,一定要先晓得那种作品的作者的身世。因为文学是经验的产儿。设若我们能够明白那作者的事迹愈多,对于作者的观点,一定越发明了,那么这种作品,就容易领会了。”这可见传记事迹这一层,是研究作品必经的阶段了。姜先生的身世的状况,因为没有正确的史记载过,现在隔了几百年要找出他的详细的事迹,实在不是容易做得到的。我只好东抄西撮,整成一个概略,来作研究他的思想的导线。
距今七百年前——十二世纪的时候,正欧洲文化沉寂的时期,我国却产生了许多有名的文学家如范成大,萧德藻,杨万里,吴文英,辛弃疾,楼钥,尤延之……等,在我国文学史上,都配有相当的价值。好像世界上文学之花,都撒在我们东大陆的样子,而这位天才骄纵艺术绝代的姜先生,亦就诞生了!
梁任公说:“我们国里头四川和江西两省,向来是产生大文学家的所在。”这位姜夔先生,就是江西省饶州府鄱阳县出产的。他表字尧章,别号白石道人,(据本集这个号名,是潘柽给他的。)又号石帚(吴文英集里头,都叫他做石帚。)后人亦有称他做白石先生的——不过很少。他的父亲姜噩,亦是一个好学的人,曾中过宋高宗绍兴二十年的进士,做过汉阳县的县丞。那时先生尚幼,随他的父亲流落古沔,就在古沔的山阳住家。那古沔的山水很清奇,名迹亦很多——左有白湖,右有云梦,并且有沧洲之烟雨鹦鹉之草树头陀黄鹤之伟观……等名胜,所以他在那个地方,不觉住了好多年。他被围在那种种风景缭绕的天国里,虽然年纪尚少,总不免中情的感发,所以在那个时候他的天才已经发展,产品已经很多了。
不幸,不多年他的父亲竟死了!他已失了所靠,又处在一个极其淡薄的家里,一家的衣食,都要仰他去支撑,迫得他虽欲留恋这个地方,再亦不得了!他于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的十月间,就出了沔口,隔年正月过金陵,七月小住西湖上,直至淳熙十六年已酉,才到吴兴。他每到过一个地方,不是题诗,就是填词,时时刻刻不肯放过。尝有一回去金阊游玩,作一首《姑苏怀古》的诗道:
夜暗归云绕柁牙,江涵星影鹭眠沙。行人怅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
被当时一个老诗翁杨万里所赏识,而萧德藻——亦是当时一个有名的诗人,更赞美他的词,后来德藻且同他到吴兴去,用自己的侄女配给他,于是他移住在武康了。
他在武康住了几年之后,衣食虽然比较从前充裕些,但他的热烈的情怀和跌宕的心胸,终不愿“跼蹐一隅”,所以他继续奔走,大江南北,足迹几遍。他的阅历已一天多似一天,跟着他的文学的资料亦一天丰富过一天,他的作品,在这个时候产生得最厉害,他的集里头所包含的作品,差不多十之七八是这个时期产生的。我们虽不能明白他的游历的经程的底细,试读他的《昔游诗》,则当时他奔波的状况,亦就概可想见。(《昔游诗》过长,限于篇幅,不能录出,让读者自行翻阅罢。)
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受那个地方的“闻人”的欢迎和赞赏。他曾有一封信自述得很详细:
某早孤,又不振,幸不坠先人之绪业。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谓名公讵儒,皆尝受其知矣。内翰梁公,于某为乡曲,爱其诗词似唐人,长短句妙天下;枢使郑公,爱其文使坐上为之,因击节称赏。参政范公,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待制杨公,以为予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于是为忘年交;复州萧公,世所谓千岩先生者也,以为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待制朱公,既爱其才,又爱其深于礼乐;丞相京公,不独称其礼乐之书,又爱其骈俪之文;丞相谢公,爱其乐书,使次子来谒焉;稼轩辛公,深服其长短句。如二卿孙公从之,胡氏应期,江陵杨公,南州张公,金陵吴公及吴德夫,项平甫,徐子渊,曾幼度,高翚仲,王晦叔易彦章之徒,皆当世俊士,不可悉数;或爱其人,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爱其字,或折节交之。若东州之士,则楼公大防,叶公正则,则尤所激赏……
就这篇文字看起来,可见得他在当时的价值了。但他虽一生为奔走忙,却领略不少人间的乐趣。《砚北杂志》有一条说:
小红,顺阳公——即范石湖青衣也,有色艺。顺阳公之请老,姜尧章诣之。一日,授简征新声,尧章制《暗香》《疏影》两曲,公使二妓肄习之,音节清婉。姜尧章归吴兴,公寻以小红赠之。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曰:“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尧章每喜自度曲,小红轻歌而和之……
又《耆旧续闻》载
姜尧章尝寓吴兴张仲远家,远屡外出,其室人知书,宾客通问,必先窥来札,性颇妬。尧章戏作《百宜娇》以遗仲远,(词见集中)仲远归,竟莫能辩,则受其指爪损面而不能出外云。
像这类的事实,在他人就成了猥亵的行动,在先生便成了栽培文学的资料,在别人可当作轶事看,在先生的事实里却万万不可放过。何以呢?因为“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情形,是他的浪漫的特征,是他的个性表现的所在。
他虽是一个布衣,他对于当时的“朝廷”,亦有许多进贡。当宋宁宗庆元三年——丁巳,曾上了一封论雅乐的书,并《大乐议》一卷、《琴瑟考古图》一卷,这几篇文章,有的现在还可见得到,的确有许多绝特的精采和多大的发明。到庆元五年——已未,他又作了十四章《鼓吹铙曲》,进入尚书省,当时周密见了很赞赏他,评他:“言辞峻洁,意度高远,有超越骅骝之意。”他对于其他艺术——琴,书法,摹印……等,亦很有研究,本来亦有许多有价值的事迹可以写出来的,因为不在这篇所讨论的范围内,所以一概从略。
末了,他的生平的事迹——就我现在所知的,就是像上面所讲述的了。这种无系统的写法,实在算不得什么传记,但是我想读者一定要反诘我道:“事实的多少,还可讲得去,怎么连他的生卒的年月都忽略过?”讲到他的生卒的年月,我实在当“退避三舍”。因为我整理这段小小的事略,曾费了二日一夜的工夫,去图书馆查考几十部书,却不见他的生卒的影子,所以我不敢武断写出,留为日后研究的余地。但我自己亦曾有一种假定,现在就将这个假定写出来罢!
他的生时,大约在宋高宗建炎元年至绍兴六年的当中,——西历一一二七至一一三七。因为他随他的父亲在古沔时,年纪尚少。他的生地,就是鄱阳。
他的卒时,大约在宋宁宗嘉泰二年至开禧三年的当中,——西历一二零二至一二零七。因为他的集里,并无嘉泰年间的作品,仅仅《咸淳临安志》有载他在嘉泰士戌上元日所作的一首诗,可见他在此后至多不过三数年就死了!他的寿命很长,大约当在六十五岁以上。他的死地,在西湖葬地,在西湖马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