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11-25 09:40:14 来源:潮州信息网
□ 沈晓红
这一盆墨兰,长密密匝匝,清秀颀长的兰花盆挤得满满的。这么拥挤的居住环境,不禁让人心生不忍,我见犹怜。我一直执着地认为,兰花,就是应该空谷幽兰、疏影横斜、物我两忘的淡淡姿态。所以第一眼见到它,我就果断决定为它分盆,让它能够恣意释放自己的本真。
小心地把它们从花盆里移出来之后,我发现八、九株兰草根系紧密而亲热地簇拥在一起,也于一瞬间理解了“盘根错节”这个词——这些兰草根系的抱团状态,应该就是对这个成语最好的诠释。我小心翼翼地抖松它们,试图拆分撕扯开,同时尽量对它们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害。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这些大团大团的根须中间,裹挟着很多细碎的青绿色和黑褐色的山石颗粒,随着根须的慢慢分离,这些碎石颗粒也被抖落下来。
初始我没能明白,为什么这么一大盆兰草里面并没有多少花土,却有这么多碎石砾?彼时,我的双手染满了山野特有的大自然芬芳,周身环绕着山谷舒爽的微风和空旷的味道。慢慢打理的过程中,我忽然顿悟:这些根系上裹挟的山岩碎石坷砾,应该是细心的花匠有意为之,他想让这些离开旷野和深谷的兰草,误以为自己还身处在山谷深处,以便能像原来一样好好的生长和存活,我想,大概就是怕它“水土不服”吧,我心里瞬间充满无限柔情和浓浓的乡愁。
1947年,我的祖母带着她的幼子用黄金买了CAT民航机票,从上海飞到台北松山机场,当时她的长子——我的父亲在上学,祖母当时认为随时可以等大儿子学业告一段落,她再回来接走她的长子。没想到仅仅一两年的时间,两岸分离,我的父亲永远留在了大陆。光阴荏苒,几十年的苦苦等待中,那个江南少年后来独自北上求学,考取了大连工学院(后来更名为大连理工大学),毕业后被分到北京交通部工作。1987年两岸恢复通航后,祖母和叔叔、堂哥们回大陆探亲,在母子、兄弟阔别整整四十年终于重逢的那一刻,兄弟两人都红了眼圈;堂兄背着我耄耋之年的祖母,她瘦小的身子在颤抖,泪流满面。
后来的日子里,祖母给我讲过许多我父亲小时候的故事。说我父亲和我叔叔小时候,经常口袋里装着几个钱和几块苏州云片糕、桂花糕或者松子枣泥糕,坐火车从苏州去上海的南京路上先施百货、大世界玩耍。后来我父亲稍大一点,就从老家苏州去上海跟着长辈学做生意。苏州至上海其实不远,现在如果坐高铁不用半个小时就抵达,所以无论气候、风土人情还是饮食习惯,甚至口音几乎都毫无差异。但是我奶奶还是帮我父亲准备了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故乡苏州甪直古镇的泥土。我奶奶还特别叮嘱我父亲:假如独自在上海的时候闹水土不服,身体不舒服,就用水和着故乡的一点泥土喝下去,中和调理,以求水土顺畅——据我父亲说,真的很有效。再后来,父亲独自北上求学,先后到沈阳、大连、北京读书和工作,其间,无论舍弃多少行李和物品,但一直怀揣着那包带着淡淡乡愁的故乡泥土。
就是这把故乡的泥土和内心的执念,支撑着当年大连工学院土木工程系那位出名的江南才子,从南方到北方,从北京到大连、秦皇岛,从高等学府转型成为祖国港口建设的栋梁之材。多年来,他主持设计的多项水工、港口、路桥、土建等国家重点工程,屡获殊荣。1990年,举世瞩目的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召开,我父亲作为总设计师,主持设计的亚运会海上帆板码头,获得中国建筑行业的最高殊荣——鲁班奖。
祖母带着我的叔叔在台北生活,叔叔在那里成长、学习、成家,传承发挥了家族世代经商的基因和经验,后来在台北、基隆等地经营着多个商行,顺风顺水,并养育了卓有成就的我三位堂兄。每年五月初二,祖母一定会给他们全家煮长寿面吃,有时候是苏州阳春面,也有些时候是苏州甪直古镇特有的美味奥灶面。每到这一天吃面的时候,祖母总会问我叔叔、婶婶和三位堂兄同样的问题:“你们知道今天为什么吃面吗?”是的,这一天是她的长子、我的父亲生日,我的祖母永远会记得她初为人母的那一天,同时她老人家无时不刻在思念自己留在大陆的心头肉。不但如此,她还经常把她的长孙——我的大堂哥“慰祖”的名字错喊成“正刚”,后者是我父亲的名字。不过确实,大堂哥沈慰祖无论英俊的相貌还是儒雅温和的性格,与我父亲都高度相似。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配不配有“乡愁”。从出生到现在的多年以来,我先是随父母从故乡苏州到了大连,度过我的幼童时代,从大连到秦皇岛经历了成长的过程;接着是在省城上大学;毕业工作后,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成家;再后来南下广东,到了素有“岭海名邦”“海滨邹鲁”等美誉的古城潮州工作,并且在毗邻的经济特区汕头安家落户,后来又因为工作调动,经历了几年北京、佛山、肇庆等地的生活。漂泊的地方太多了,也就随遇而安。正如苏东坡在《定风波》词中所云:“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吾心安处是吾乡”。这么多年了,从精神层面和身体适应性,兼容能力已经很强大了。但我始终坚信,故乡苏州甪直,祖先几代人柔韧而绵长的根须,已经纵横交错,牢牢地拥抱住那江南古镇,我温热而感性的血液里面,也早已浸润着姑苏古镇梦里水乡的恬淡、善感与温情。
“水土”有多重要?我的父母虽然都是高知,但却给我取了个很俗的名字。俗则俗矣,却也让我的名字饱含“三水三土”。然而,“水土丰足”的我也会常常暗自思忖:到底哪里才是我的“水土”?对那些异乡陌生的水土,我从心理上和生理上到底服不服?
我南下广东的时候,我母亲虽然没有给我贮备几袋第一、第二、第三故乡的泥土,但我每次回去,母亲都要早早准备好家乡的美食,在家住的那段日子,每天变着花样做给我,走的时候还要在我行李箱里塞得满满当当家乡的味道。因为母亲熟悉我的口味,了解我的饮食喜好,知道我味蕾的记忆,怕我在外面太想家,担心我浓浓的乡愁,担心我会水土不服。
其实,现代社会生活中,人的流动性非常大,大多数人都将离开自己的家乡,去往别人的家乡实现自己曾经的梦想。我们不能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那就去不断地尝试着适应新的环境,把一个个新的“他乡”,变成自己的另一个故乡。芸芸众生,在为了生活熙来攘往的奔波中,又能有几人守着最初的故乡,从出生到终老呢?
前段时间,姐姐孩子放暑假,从西班牙带回很多礼物送给我,其中有一瓶护手霜,味道清甜舒爽,每次用过都忍不住不停去抬手轻嗅,觉得甚是心情愉悦、神清气爽。忍不住反馈“用户信息”给外甥女,她告诉我,这是用一种天然护肤品,用深海海藻泥提取物制作而成。我这么爱不释手的味道,竟然是泥土做的,而且不是故乡姑苏甪直古镇小桥流水的水土,而是来自外国的洋泥土!我还会这么喜欢它的味道,可见我已经有些“忘本”了。姐姐的孩子是个非常自立的女孩,十几岁就怀揣着自己青春的梦想,踏上了远赴欧洲求学之旅,如今在南欧那个美丽的国度,不但学业有成,还自己勤工俭学,在当地电视台兼职,成为那里电视台唯一的华裔主持人,小小的人儿,在那个陌生的国度发展得风生水起,一步步接近着自己最初的梦想。是啊,我们无法改变生活环境,那就努力是适应、去接受、去热爱它。所以说,所谓“水土不服”,其实也许无关身体和生理,可能就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乡愁”。
循环与守恒,疏远和回归。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距离,更需要沉淀。每个人当初离开自己的故乡,都是为了拓展人生视野,为了生活不再单一;而当我们从物质和精神层面都足够丰富之时,最初的味蕾记忆和最简约的生活方式,却又会重新悄然淡入脑海,渐次明晰起来。
我喜欢喝茶,中国茶。故乡苏州的碧螺春、西湖龙井、还是现在所在的潮州凤凰乌岽单枞,都好;同时我也喜欢喝咖啡,无论是巴西咖啡豆现磨现煮醇香咖啡,还是即调即饮的卡布奇诺或者拿铁。不妨说得再洋气一点,或者更有品味一些,我也喜欢红酒。这也不失为一种文化融合吧?红酒不一定要拉菲和奔富,其实很多国产红酒品质也不错。记得有位亚裔红酒大师,为了酿造美味的葡萄酒,要关注当年的天气情况,雨水情况,甚至要到葡萄园里确认地里的泥土。因为如果这一年风调雨顺,气候太过规律,那么酿出来的葡萄酒一定是平淡无奇的,如果某一年出现风雨大作,葡萄藤承载了一定的压力,这样结出的酒葡萄才是酿酒的上品。生命的水土,生活的压力,无论对于植物还是我们,这些都不可或缺。
每到双休日,给自己身体放个松、心情放个假,上午咖啡下午茶,滴滴香醇,入喉回甘,滋润时光。选择饮品犹如选择知己,是选择和你自己一样倔强执拗的性格,还是那种润物无声的体贴温暖、默默陪伴?其实全在你自己。无论喝什么,我觉得都最好是能配上温婉软糯的苏州评弹,或者欧美怀旧金曲,或者也可以打开已退幕的“费老哥”歌声:“……这把泥土、这把泥土,春雷打过,野火烧过,杜鹃花层层飘落过;这把泥土、这把泥土,祖先耕过,敌人踏过,你我曾经牵手走过……”
墨兰,离开它的山野和故乡,此刻在暖阳的氤氲下,悠然飘逸,舒展着淡淡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