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11-25 09:40:35 来源:潮州信息网
五
姜先生的思想和品格,已能戛戛独造,顺着他的个性的自然,不肯“蹈人陈迹,苟合媚世”。所以他的人格的表现与思想的结晶——作品亦无一点迂腐气而能在诗词界放一种特异的色彩。他的诗集自序曾说:
诗本无体,三百篇皆天籁自鸣,下逮黄初,迄于今人异韫,故所出亦异。或者弗省,遂艳其各有体也。近过梁溪,见尤延之先生,问余诗自谁氏。余对以异时泛阅众作而已,而病其驳如也。三薰三沐,师黄太史氏,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虽黄诗亦偃然高阁矣!……又自唶曰:余之诗,余之诗耳!穷居而野处,用是陶写寂寞则可,必欲其步武者以钓能诗声,不惟不可,亦不敢!
又说:
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
这种见解就是代表他的文艺的特征,他因为抱了这种独创的精神,所以他的作品,亦扫除一切假伪的,而成一种真纯的。他所描写的物象,便是真的物象,如:
篱落青青花倒垂,避人黄鸟雨中飞。西郊寂寞无车马,时有溪童卖菜归。(次韵德久)
真是一幅写真!又如梅花八咏词,写的又清又真,能使数百年后的人们,一读起来,亦好像身性其境!这等艺术的手段,试问如果不脱模仿的习气的文学家,谁做得到呢?至于他的《昔游诗》的真切,则当时潘柽已有说,他写来好像一幅图画:
我行半天下,未能到潇湘。君诗如图画,历历记所尝。起我远游兴,其如髩毛霜!何以舒此怀,转轸弹清商。(潘柽书昔游诗后)
这还可说是眼阈所到的物象,较易描写些。我们再看他的《虞美人草诗》。
夜阑浩歌起,玉帐生悲风。江东可千里,弃妾蓬蒿中!化石那解语,作草犹可舞。陌上望骓来,翻愁不相顾!
和《满江红》词
仙佬来时,正一望、千顶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 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把想象的景状,亦活活地描写出来,好像涌现在目前,这更属“难能而可贵”了!至于他写情的真挚,尤其能感动人。《踏莎行》词:
燕燕轻盈,莺莺矫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又《清波引》
冷云迷浦,倩谁唤、玉妃起舞。岁华如许,野梅弄眉妩。屐齿印苍藓,渐为寻花来去。自随秋雁南来,望江国,渺何处。 新诗漫与,好风景、长是暗度,故人知否,抱幽恨难语!何时共渔艇,莫负沧浪烟雨。况有清夜啼猿,怨人良苦!
写出种种别离的情怀,真令铁石般似的心肠的人们读之,亦被他搅得“黯然魂消”了!
因为他擅于写真,跟着就见出他的自然的工夫出来。大自然是最真的表现,大概擅长写真的人们,没有不自然的;而他的文艺,尤其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你看!
褰裳望洞庭,眼过天一角。初别未甚愁,别久今始觉。作笺非无笔,寒雁不肯落。芦花待拏音,怪底东风恶!(待千岩第一首)
若人金石心,试命洞庭浪。传闻下巴陵,沥酒喜无恙。我行丹枫林,屡骋白苹望。乌鹊不可嗔,论功当坐上。(待千岩第二首)
在山长与云同齐,出山忆云云不来。千金买得太湖石,数峰相对寒崔嵬。朝来忽觉青苔湿,靉靉如炊石间出。白云何处不相逢,却怪年年枉相忆。王郎胸中横一丘,在山出山与云游。更呼白石老居士,来倚云根吟七字。(生云轩)
这等诗和白话诗差几远呢,和散文诗又差几远呢。他处在那文学派别林立的时候,——最显著的像江西诗派,一味生硬,今人还多模仿之者,竟能不受人家的习染,而产生出这自由自在的文艺出来,如果没有他的天才,他的眼光,岂易做到。傥若有人说:诗的格律很宽,所以能自自然然地写出来。我们可以再读他的词:
十亩梅花作雪飞。冷香下,携手多时。两年不到断桥西,长笛为予吹。 人妬垂杨绿,春风为、染作仙衣。垂杨却又妬腰肢,近前舞丝丝。(莺声绕红楼)
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锁、旧家亭馆。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已远。 公来领略,梅花能劝;花长好、愿公更健。便揉春为酒,剪雪作新诗,拼一日、绕花千转。(玉梅令)
这可算是很桎梏的格律的词了,他究竟写来自然不自然呢!像这样的艺术手段,究竟高到了何等程度,我亦不能形容了!
然而大自然的景象,究竟能够把个人的能力来统括吗,是决不能的。个人领略自然界的欲望,有满足的日子吗?一定是没有的。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那么,那个大自然是不能追逐的了!但是不有“人定胜天”之说吗?人既可以胜天,那其中必有可以追逐的存在!况且已经领略了许多大自然的风味,怎甘放他白白地过去呢?于是想出一种化妆的手段,把大自然看作一般的化景,拿这个摄影机——文艺的作品,将他全般吸收起来。其中幻片,就当作一种想象的作用,看似“海市蜃楼”,无一点是真的,而细按起来,却又不能说他有一点儿虚假。这种设法,就是一个满足欲望的顶好的法子,曾经领略自然界的风味的人们,谁亦有满足这种欲望的思想,不过未曾受过天国特赐的才情的,不能够勉强达到他们的目的罢!
有这种欲望而能实行表现出来的,在欧洲古代的文学家像弥尔登和莎士比亚的作品里,可说带有这种色彩。在我国往昔的文学家当中,除掉阮籍,陶潜,李白……等之外,就要推这位姜先生。
姜先生的集里头,像这样的作品的表现,尤其是他的价值的最高的所在。他所以能产生出这种作品,实在不是“一蹴而就”的,因为有他的天才,又本他的爱真自然的性情,然后才能生出这种“无真无假,似自然而非自然”的神仙化的作品,他这种神仙化的作品,我们要下一点批评,实在是不容易的事,刘融斋的《艺概》有一段说:“词家称白石曰白石老仙。或问毕竟与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盖为近之。”把“藐姑冰雪”作形容,可以有点理想的相似,还不如张炎说的更好,张炎《词源·清空》章说:“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所谓“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就觉得和大自然有融合的机会了!张炎的词,是学白石的,对他的作品理会力较深,所以尚能道出他的好处!但仍不像他自己说的更老实。他曾说: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月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写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诗说)
他这种神仙化的作品的妙,就是叫做“自然高妙”。自然高妙,已不斤斤于文采,那当然不是一两个形容词可以包括的,就是自己亦不知怎么说法。
我们玩味他这种作品,最主要当把他的个性和自然界打通贯串,看作一种天然的美妙,不可存一个作者和作物的界阈。现在试随便举个例如: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罇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暗香)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凭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疏影)
明明是赋梅,但当他赋梅时候的想象,把大自然都融在这梅去了!明明是一种植物,但被他写出来,竟好像一种动物了!这种写法,不但要把“空间的”神化着,就是“时间的”亦要软化他。像这类神妙的作品,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是写生还是化生的呢?莫说一两个形容词不能包括他,就是很有本领的“科学方法”,我想亦难把他分析得清清楚楚呵!但是我们可以简括地说一句话:“他的作品就是他的一生的表现。”
最后我对于姜先生的作品,还有一个很恰当的话头来移用,就是加利尼(cirlyle)说的一段话。他说:“莎士比亚之看事物,不单看那事物的表面,而且要看进里面去,并且要看穿了他。所以他领会那一切的事物能使他们离,亦能使他们合。事物一和他的眼光接触,好像先融化做一道光,然后重造转去。换句话说,他是一个诗人,我们这世界对于歌德(Goatle)同莎士比亚,就仿佛是透光的一般,其中许多怪异的东西,无所遁形,因为以他们的眼光看起来,自然实际上就是超自然两者直合二为一了!”移挪这话来批评姜先生,实是完全确对的。那么我们亦可以说“东方之有姜夔,一如西方之有莎士比亚”。
附录姜夔的作品
姜先生因为未登台阁,不入史传,又赋有浪漫的天性,不自检束,所以他的作品,都搅得凌乱不堪!从没有一个能把他的作品汇做一起的。以至损失者有之,错误者有之,我们隔了数百年后,欲作精细的考察,实在难上加难。现在虽然有出版什么《姜白石全集》,总是不齐全的,我现在且把历来关于姜先生的作品的记载,都抄在下面——惟求其明了、不嫌重复。——以供研究他的作品的人们参采。
白石道人歌曲六卷——马端临文献通考
白石道人集三卷——陈振孙书录解题
张循王遗事,绛帖平,续书谱,集古印谱——黄叔旸绝妙词选引
大乐议一卷,琴瑟考古图一卷——庆元会要
白石丛稿十卷——宋史艺文志
白石道人诗集一卷,白石道人歌曲四卷,别集一卷,诗说一卷——宋史艺文志补
白石诗集一卷,附诗说一卷,白石道人歌曲四卷,别集一卷,续书谱一卷,绛帖平一卷——四库全书简明目录
白石道人诗集二卷,诗说一卷,歌曲四卷,歌曲别集一卷,诗词评论一卷——娱园丛刻
禊帖偏旁考,保姆甎,绛帖平——朱彝尊曝书亭集
廖莹中刻陈简斋姜尧章任希逸卢柳南四家遗墨——志雅堂杂钞
上列,不过就我个人所知的写出来。我的见识有限,不知的还不知几多,然就此而论,已散失去不少了,可惜!
原载《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潮州同学会年刊》,1924年6月
詹安泰著 孔令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