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3-28 10:15:20 来源:潮州信息网
郭斯庆
这里写的做煤不是拉纤保媒,而是制作蜂窝煤。潮州方言简约,将制作蜂窝煤称为“做煤”,也叫“印煤”,这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我们这辈人赖不了跑不掉的“家庭劳动课”,其强度之大,相信经历过的至今仍会心有余悸。
计划经济时期,煤炉是城市居民每家每户的必备家当,烧水做饭都靠燃煤。燃煤限量供应,每个人口每月15斤。这配额对于人丁兴旺的家庭而言,虽说经常也会捉襟见肘,但省着用还勉强应付得了,而那些全家只有三四人的则是远远不够。那时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课余时间都会三三两两背着畚箕竹筐,或走街串巷拾废纸捡蔗渣,或到公园林地折枯枝扫落叶,回家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潮州还没有机制的蜂窝煤,大家用的都是纯手工制作的蜂窝煤。“做煤”的步骤一般是:买煤、运煤、筛煤、碎煤、拌泥、印制、晒煤、储存。其中当属碎煤拌泥两个环节最吃力。从煤店买来的燃煤时好时坏,那些黑得发亮,黑得纯粹的煤块,用铁锤轻轻一敲,一颗颗像黑金子般闪亮,这肯定是优质煤,温高耐燃。有些煤粉颜色晦涩,掺杂着发污发黄甚至发红的煤皮土,一块块沉甸甸的煤矸石,明知道砸得再碎也烧不好,但也舍不得扔掉,这些煤热量低难点燃易熄火,是如假包换的劣质煤。碎煤是个苦活,实操者没一个不是白净净地开工,黑乎乎地结束,掌心起泡是家常便饭,手指积淤破皮也在所难免。
煤粉本身没有粘性,需要混合有胶合力的泥土,做出来的蜂窝煤才能定型。过去韩江上游水土流失严重,一到枯水期,裸露的河床上满是干裂的泥片。城里人大多会趁着好天气到河床上捡拾泥片回家捣碎储存备用,“做煤”前一夜大家一般会将碎泥放进桶里用水浸泡,隔天找根木棍使劲搅动,黏糊糊的泥浆粘性十足,跟煤粉掺在一起翻拌,什么时候两者完全混合了,就可以拿出铁制的蜂窝煤模具开始“印煤”了。这过程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关键是煤粉跟泥浆的配比,泥浆掺少了,蜂窝煤很难成型,即使成型了,也容易垮塌成为一坨煤泥;泥浆掺多了,印制出来的蜂窝煤结实漂亮,却不好烧。谁都没有精准的配方,靠的是经验拿捏,我爹我大哥可以说是这方面的行家,合理的配比,使他们每次印制出来的蜂窝煤都近乎百分百的完美。由于“劳动光荣”早已在我们这代人心里生根发芽,因此我们几个小的经常参与其中,筛煤抬水端茶递毛巾等,但我们并不满足只是做这些小杂活,总想有机会大显身手。有一次家里的蜂窝煤所剩无几了,原计划好的“做煤”日子到了,偏偏两位主角临时急事缠身,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三哥三姐跟我三个“菜鸟”火线受命,从爹跟大哥手中接过锄头铁锨,开始筛、碎、拌、印……我们仨信心百倍斗志昂扬挥汗如雨,过程是有条不紊环环相扣,结果却无比沮丧。虽然之前爹给了我们足够分量的泥浆,但我们贪图省力,混合时加多了水和少了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出来的蜂窝煤不是垮塌了,就是透气孔堵塞了。午后父兄回家,看到我们印制出来的一堆歪瓜裂枣,再看看我们三张包公脸,哭笑不得,连夜全部返工!父兄是没怎么责备,但这次的帮倒忙还是让我们愧疚了很久。失败是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在父兄的言传身教下,后来我们又进行了几次独立操作,渐渐摸索到诀窍技法,“做煤”自然也得心应手了。事实证明,无论做任何事都不能“和稀泥”,“做煤”也一样!
如果说碎煤凭的是蛮力气,印煤靠的是软实力,那么晒煤环节看的就是天意了。所有人都知道,“做煤”需要一个好天气。刚脱模的蜂窝煤喜欢日晒,不怕风吹,最惧雨打,更恐夏天里神出鬼没的风时雨、雷阵雨。夏天阳光充足,是“做煤”的好时节,运气好的话,上午脱模成型,午后晒干收储。但“六月天孩子脸”,南方多雨,当时又没有准确及时的天气预报,夏日里每次“做煤”,大家都会提心吊胆,时不时双手合十念叨“老天爷保佑”,只求风调,不求雨顺。记得一九七五年暑假的一天,广播站天气预报“晴”,太阳六点多就金灿灿亮晃晃的,爹跟大哥三哥起了个大早,不到八点就将近二百斤燃煤印制脱模。眼瞅着晴空万里阳光高照,印制好的蜂窝煤一个个暖烘烘喜滋滋地享受着烈日灼烤,没到晌午,晒干得都有七八成了,留守在家照看的三姐跟我都以为丰收在望了。不曾想午后一阵急风突兀而至,转眼间,飞沙走石,太阳匿踪,乌云密布,“不妙,要下雨了”,家里大人都不在,那天邻居阿文家也“做煤”,根本就指望不上有帮手。我跟三姐顾不上地面暑气逼人,赶紧跑出巷子,一趟趟地将板条上的蜂窝煤紧急转移抬回家,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一声霹雳,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迅疾砸下,顷刻间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看着一个个蜂窝煤瘫躺在雨水中,势单力薄的我们束手无策,绝望无助,号哭不止,汗水泪水滴在地面上跟煤浆雨水混杂交汇,形成一道道乌泱泱的小水沟四处漫散。等到在附近抽纱社绣花的娘冒雨跑过来,取了几块塑料布将那些早已严重变形的蜂窝煤遮盖用砖头压实,抢险救灾才告一段落。回头清点了一下,幸亏做事谨慎的爹多了个预案,将一部分蜂窝煤直接印放在板条上,好歹保全了一半。阿文家就惨了,抢收回来的不到三分之一,全家人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唏嘘。那天夜里,我暑感发烧,昏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听娘说,那晚我一直梦呓说胡话,还哭闹抽泣好几回。也就是那次的遭遇,长大后我对有人说的“人定胜天”一直持否定态度。
“做煤”对于有青壮汉子的家庭再难也不难,而那些缺丁少口的,如果请不到帮手,真的挺难。我家对户的陈叔夫妇俩生了四个女儿,陈叔在政府部门工作,能干但不精壮,每次他们家“做煤”,筛煤环节还没完成,他就气喘呼呼手脚发软。四个女娃还小,个个瘦弱,细胳膊细腿的“无缚鸡之力”,根本就指望不上哪个能帮忙。好在陈姨是个刻苦耐劳的女汉子,碎煤、和泥、翻拌等力气活几乎都是她单独做的。但每次完事后,用她的话,累得就像大病初愈的人,浑身酸痛,要好几天才缓过劲。等到大女儿二女儿长大成人,找了男朋友,陈叔家窘困的局面才有所缓解。我爱人家也只有三姐妹,曾听她大姐忆当年,最怕的不是双亲上班开会到深夜,月黑风高下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妹妹惊恐地蜷缩在老屋,而是每一月或两个月一次的“做煤”,最大的感受就是精疲力竭苦不堪言。在那时,有文化、身体好、爱劳动、肯吃苦的男青年无疑是未来岳父岳母心目中的“香饽饽”。曾经有个笑谈,一个独生女认识了一个阳光帅气又有全日制大专文凭的男孩,两人相见恨晚,如胶似漆,见家长时,女方父母看到男方长得斯文白皙但略显单薄,就随口问他是否会“做煤”,男孩一声“不会”,断送了一段好姻缘。幸亏我自小磨砺,长大后一口气挑几担水背几十斤大米做百来斤蜂窝煤不在话下。当年跟老婆处了三年对象,多次自告奋勇帮她家鼓捣那些黑疙瘩,最终顺利过关抱得美人归。
八十年代后期,国营煤店开始供售机制蜂窝煤,没过几年,煤气、天然气陆续进入寻常百姓家,蜂窝煤淡出人们视线,退出历史舞台,会否“做煤”再也不是择婿的重要条件了。“做煤”是令人抓狂的脏活累活,但它作为千万普通家庭日常生活曾经的一部分,早已深深地镌刻在我们这辈人脑海中,挥之不去。
有人说喜欢回忆过去,意味着这人老了,不中用。窃以为不然。品味昔日往事,就像在花丛撷秀,在海滩拾贝,将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串珠成链,你会发现你的人生竟然如此的丰富精彩,完整美好;而珍视当下幸福,你会彻悟之前吃的苦受的累都是宝贵的精神财富,是每个人一生都回避不了的必答题,做好了,此生无悔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