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藏起来了

□ 刘雪源

我很少想念父亲。

三年了。在这个父亲一手布置起来的家里，我每天都安然平静地过着日子，并没有觉得少了父亲的存在，这个家就崩溃了，空洞无依、悲伤暗淡。

这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状态让我一想起便很愧疚，我似乎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如果真有在天之灵的话，我想，父亲肯定非常伤心，这个世界里，他至亲至爱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念他。

尤其是母亲。曾经，他们是多么伉俪情深的一对，母亲，没有理由不想念他。

可是，母亲也不想念他。应该说，刚开始的时候，母亲是想念的，但后来，她不再想念了，不但不想念，甚至将他遗忘得干干净净——在父亲走了一年之后，母亲就痴呆了，她遗忘了自己，更遗忘了父亲。有时候，她仍然还记得一些人，但是，她偏偏记不起父亲，在她的世界里，我再也找不到有关父亲的记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到深处人孤独，所以她选择了逃避性的遗忘？

这样也好。情深不寿，没了记忆的母亲，大概会活得更简单更轻松，也更长久一点，父亲走了，至少，母亲还在。

但，对于父亲的记忆，从此也都全部交由与我了。

而我，却很少想念父亲。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他用的电脑，他拍的照片，他种的盆植……依然都在，像他活着时那样，没有任何改变。我照样坐在电脑旁的沙发上看书，像他活着时那样坐在沙发上看书，我照样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吃饭，像他活着时那样地面对着面吃饭……只不过，所有他平时坐的位置，空了。

窗外，对面邻居种的那盆三角梅开得繁花似锦，像他活着时那么繁花似锦，柔软的风轻轻摇曳着窗帘，像他活着时，微风过后扬起满窗碎花。可是，窗外的春日暖阳不再照耀他，风的手指即使软如三月嫩柳，又与他何干？他不会再站在窗边，拿着相机乐此不疲去拍那一树繁花光影，也不会再坐在晨曦初升的阳台上，让风去翻他手中的报纸。楼下的露天健身场所里，每一个锻炼的老人看起来年纪都比他大，有的走起路来甚至脚步蹒跚，可是，他们依然健康地活着，谈笑风生，享受人生。

我突然间心如刀割，父亲刚走时，觉得屋子里到处都有他在，他还是日子的一部分，还在我的目光里呼吸，行走。但现在，想念他，竟然需要去想，才能想起他了！都说，遗忘，是一种修复。父亲，你一定是不希望我们活在缺口里面吧？所以，你把自己藏起来了，希望你的至亲至爱，能够活得妥帖而安稳。是这样吗？

我记得父亲对我说过，如果枣树上哪个枣子突然红了，一下子成熟了，说明有虫在咬它的心。我的心，一定也是从父亲藏起来了的那一刻起，一下子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