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04-17 10:55:26 来源:潮州信息网
□ 刘映虹
二舅走了。很是突然。
听闻消息时,是我下班买好菜正准备回家的当儿。连续几天的阴雨天气刚结束,超市门口的烈日晃得我眼生疼、头发昏,马路上车流滚滚、人声鼎沸,营销的喇叭又咿咿呜呜一片嘈杂,一切不那么真实。放下电话,我急急往家赶。
回家这么一说,父亲很意外,说这段时间没听说二舅身体有什么问题呀。
可不是吗?
最后一次见到二舅,是在春节,大年初二。依然是那样的瘦高个,依然是不认得我。二舅患老年痴呆症已经有好些年头了。他会张冠李戴,串了辈分地叫人也是常有的事,他听到感兴趣的事就会反复地问,问了后就自己念念叨叨瞎琢磨,然后不定时又拿出来问……那天二舅的状态让我很是开心,因为他一直在那小声地哼唱着歌曲,看起来精神和心情都很不错——其实,也许他也无所谓心情好不好,因为他的行为已经完全是不由大脑掌控了,但我看到他那样,就是开心。再加上去了小舅家,看到小舅的精神生活也很富足,他在家搞了个麦克风,自唱自嗨还邀请我唱歌——小舅倒是一向很乐观——这诸多因素叠加,就成了我一天快乐的源泉了。亲人们过得好,当然是值得开心的事。
最见不得人间疾苦。
听母亲说,年轻时的二舅拉得一手好二胡。他和几个爱好乐器的朋友经常聚在一起,有人敲打扬琴,有人吹笛子,有人拉二胡……俨然一个小乐队。在清贫的日子里,自娱自乐,心灵有个寄托,就是一种简单的快活。
久远的记忆中,外婆家昏暗的过道墙上确有这么一把二胡,红木的琴筒,琴皮是黑白相间的花花的蛇皮。于是,一些模糊的场景也随之而来:隐约记得有一回过去,二舅刚吃过饭,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拉二胡,先是试音、调音,然后就拉开了。他左手修长的手指放在弦上,右手轻拈琴杆,垂着眼,专注而陶醉。一收一放,一推一拉之间,悠扬的乐音从手中流出,在阴暗狭小的空间里飘扬。
二舅和大舅是钟表修理匠,且在当时,外婆家是我们小镇上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会修理钟表的家庭。外公就是修理钟表的,子承父业,手艺传到了舅舅手上。房子的前面部分当铺面,一张上方用玻璃半包起来的桌子,一张破旧的小木椅,往门口一摆,就开始了一天的营生。桌子有个小抽屉,小抽屉里还有大大小小的隔层,里面是各种细细碎碎的零件,上面也是各种零件,还有工具:小锤子、改锥、剪刀、锉刀……手表的零件都是很精细的,一个眨眼就找不着了,因此,这活计也就跟着精细起来。标配的工具是一个类似于单筒望远镜的放大镜,比望远镜短得多,大小刚好卡在单个眼睛上。没有卡放大镜的另一只眼睛须眯缝起来,才能保证眼力全聚在卡放大镜那只眼睛里。白天看到的二舅,基本就是一只眼睛卡个放大镜,一只眼睛眯缝起来,两手忙着敲敲打打或是屏住呼吸在修什么零件。这个铺面,除了给人修理钟表,还卖钟表。因此我在上小学时,就已经从母亲那知道了有个手表的牌子叫作“西铁城”。除了是“第一家”的原因,更因为技术好,二舅的“钟表行”,在小镇算是有名气的。我记得,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在回答别人“娘家是哪里的?”的问话时,常常会加一句:“那修理钟表的就是我哥。”
二舅话不多,人特别老实,对我们这些外甥女也算不上多亲,更谈不上疼爱。但我们的家庭教育让我们有着根深蒂固的“亲人”之“亲”的思想。在我们家,父亲一直以来就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们:有一种感情,叫作“母亲的娘家”。这是一种爱屋及乌的感情,是循本的感恩。“母亲的娘家”,是母亲的出处和来处。外婆过世早,所以成长过程中,“去看外婆”这句话没说多少年就变成了“去舅舅家”。在经常的走动中,亲情不仅维系得牢牢的,而且被呵护得愈亲。“亲人”之“亲”,是由内而发的,会因亲人的喜而喜、悲而悲……我们家,与二舅家便是如此。这是父亲的模范力量。
二舅家家境不好,这十年来光景更是寥落。原来的破房子转了,东拼西凑在偏僻之地盖了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就是个容身的框架。经济倒是其次,人皆不顺。先是二舅妈糖尿病,好像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就失明了。那时二舅神智尚清,每天照顾她给她打胰岛素就成了二舅的必修课。最初那几年,我去菜市场买菜还经常能遇到二舅,知道他喜欢吃咸杂,有时我就会买了腌的小螃蟹给他——他好这一口。逢年过节,父亲都会很周全地叮嘱我买些干货、茶叶或酒给舅舅们。过年,父亲和母亲,我、我姐,都会照例各自给二舅和二舅妈准备红包,我和姐姐也曾买过衣服给他们……
二舅虽是老实人,但很注重生活的仪式感。于是,春节时总能看到他们的屋子被他“打扮”得年味十足,无论在过去那间潮湿阴暗的房子里还是后来盖的房子里,不堪的生活硬是让他整出了些许喜气。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二舅就不记得我了。他的姐妹里,他和我母亲的感情最深,他忘了我,忘了很多人,唯独没有忘了我母亲和父亲。他看到我母亲,就会一口一个“阿芳”,然后不忘记问起我父亲。后来,他连我母亲也不认识了。再后来,就经常听说他走丢。幸亏网络时代信息都是“飞”的,丢的同时视频就传开了,就这样,二舅被领回家来。有一次走丢,“赖”在别人家,硬说是自己家,好在都是附近人家,丢的次数多了,也就知道他了。于是,他在一次次走丢和被领回中又过了几年。
“屋漏偏逢连夜雨”,表哥三年前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一种怎样的痛,无法可想!只是因为二舅“不清醒”,他才没那么痛。可是,一想到那个家,我就痛到无法呼吸。我彻底地理解了小姨说的“我不过去了,看着难受”。我也更心疼和敬佩表姐了,为了这个家,她舍弃了很多,挑起了照顾一对老人的重担。
去年中秋,我过去,听表弟说可能二舅时日不多了,心里很是难过。但是后面几个月都没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年底载母亲去做“完年客”,看到二舅精神头尚可,又松了一口气。春节时看到他除了思维混乱,其他各方面还不错,特别是我和表姐在聊天,他就一直在那哼着歌儿,我心里着实高兴。每年正月底,母亲都会去看看他的,今年因为疫情,加上母亲身体也没那么硬朗了,所以就一直往后拖着了,没想到坏消息就到了眼前。
父亲让母亲问下具体情况,说如果是有什么事,表姐理应说一声,这两个月,没听说二舅身体有恙。其实,我迫切想知道的,跟父亲想问清楚的应该是差不多的。我希望能如我所想,二舅是无病无痛只因年事已高走的,那样,活着的人也能稍微安心点。但事实却是让我更难过了。原来,二舅大年初六就已经因病痛住院了。后来,医生说没办法了,让带回家照顾。表姐没有说,是不想给亲戚们添麻烦。
“卧床”“疼痛”……一串串字符灼痛了我的心。
二舅是3月30日夜里过世的,我们得知噩耗是3月31日临近中午,那天下午就要火化了。可想而知表姐表弟的慌乱和无助。疫情当下,表姐说丧事也草草了,几个亲人送一下就好……
我那未曾享过清福的二舅呀!
我的悲伤,无法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