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在秋天

亲爱的，我已四十七岁，正是热气腾腾的中年。正是人生的秋天。

中年看似骨骼高耸胸肌发达，有挥霍无度的力气，来承接工作、家务、迎来送往、一家老小衣食，以及自己小小的生活志趣。中年的疆域似乎很辽阔，可以横跨家里家外，往哪里一站，都是挺立的高峰。

可是，中年也开始迎接“难”了。读书难了，今年发现自己眼睛开始老花，看书再也不能像从前可以酣畅淋漓地一读半天不抬头。现在读书不上两个小时，眼前就开始云遮雾罩。闭眼休息的那刻，我感到悲哀，一叶知秋，我知道此生余下的路也一定不会如我所愿那么漫漫修远。就像眼睛会看不动了，有一天，腿也会走不动，手会写不动，心会想不动。是的，我会搁浅，成为不再远航的驳船。

女人一老，什么都是不对。这是我写在小说里的一句，倒不是忿然，只是清醒。

我吃饭不对。幼时吃饭，要看父母眼色，唯恐落下饭粒被大人训斥。如今吃饭，我要看自己眼色，仿佛一捧碗，就从身体里分离出一个理性的自己，站在对面监视：还吃还吃，敢上电子秤一站吗？那停留在肉身里的另一个物质的我还想辩解：从前也是这样吃饭的，为何就不胖呢！

长相也不对了。看人家小女孩，是越长越可人。可是我呢，再不敢素颜，全靠脂粉来掩耳盗铃。夏天最怕乘电梯，狭小空间一焐一蒸，花容失色，全露馅。每遇此，只想扶墙痛哭，我还不曾改了名姓，为何容颜就改了呢。一日日，脸上斑点、眼梢皱纹，还有皮肤色泽暗黄、质地粗糙……

穿衣自然也不对。明明还有少女心，可是，衣服一上身，全是中年大妈的味儿——好像每天都穿错了衣服，可是又找不到那件真理一般正确的衣。

也有睡觉不对的。我一闺蜜告诉我，某夜她忽然发现自己被自己的呼噜吵醒。这真是惊恐无比的事。我害怕这一日的来临。

人到中年，每一日，坐卧行走，吃饭睡觉，都像是在犯错误。羞惭、惶恐……每一日起床，都想先跟这个世界说声对不起。

是的，今年我在大学读研，你一定以为我足够勇敢，足够志向远大，在40多岁的年纪跨进考场，跨进课堂。其实，这于我，不过是一场迁徙或逃离。

当然，这是一场孤独的迁徙。还记得备考时，在许多个阳光灿烂适宜出城放风的日子，中年的我，蓬头垢面，龟缩书房学英语。记性差了，远比不得年轻时的过目不忘。3000多单词，全靠抄写来加深记忆。无数回想放弃，想把蚂蚁密布一样的英语试卷狠狠砸到垃圾桶，然后“哼”一声拂袖而去，又无数回劝自己：不读书还能干什么呢？谈恋爱你还能谈得动吗？当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刻，心里只是一片平静。是的，没有狂喜。如果换作20年前，一定不是这样。

亲爱的，我一定要跟你分享我的湖居感受。这感受可用两个字概括，就是“失重”。

每日晚饭后，步行几分钟到湖边，一个人或两个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湖风习习拂面而来，只觉人世当温柔以待。人在江河面前，会不自觉地卸掉世俗生活里的负累，心会变得宏阔又轻盈。举目看湖水澹澹一碧万顷，深感人若尘沙草芥，世间所遇诸般不平事和不善人，皆可原谅。

所以，我常常在湖边漫步给心减重。如果说，苍老如一场持续的沙尘暴，要将我一寸寸淹没，我惟一能与之抗衡的，便是让自己始终保持内心的轻盈。

亲爱的，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否用心爱我，因为我常常忙得忘记“我”。

这一年的湖居生活中，常常在黛蓝色的夜色里，在静寂的湖边，我像一块冻土缓缓柔软。而彼时，我想轻轻地对你说：亲爱的，我在秋天。岁月仓促，独一无二的我，是值得你细细去爱呀。

许冬林

编辑 张泽慧 责任编辑 詹树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