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如茶

□ 詹雪征

故乡，是一盏茶，茶中有苦涩，有甘甜，却是一生中最难忘的味道。

故乡的印象，隐藏着人世间最美好的时光，有世间最美丽的风景，最俊俏的少年，最好吃的家乡菜，最重要的亲人，最难忘的回忆，是最初，最真，最温暖。

夕阳快要西下，倦鸟不肯归家，遗失在小溪边的少年时光，柿子树下的仰望，山栗子的诱惑，风中摇曳的翠竹婆娑，拾级而上，崎岖的石板路洒落一路欢歌。大人们说快快回家吧，明天的太阳照常会升起。

只是明天的太阳肯定和今天的不一样啊。今天的太阳就比昨天的好看，水灵灵的阳光暖暖照在春耕的水田里，闪闪发亮，涓涓溪流，流淌出了波光粼粼的好时光。水雾氤氲着，阳光明媚着，山也淡淡，水也淡淡。

蓝天白云，阳光正好，跟着我回故乡吧！

一路随意溜达着，兴趣盎然。春天的故乡绿意晕染，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故乡的茶树，新芽蓓蕾伴着花香，树下杜鹃开得如火如荼。采茶的人儿背着箩筐站在垄间，手指尖尖，捻翠飞舞。群山远远在望，茶园郁郁葱葱。

站在茶山上，回望身后的故乡小镇，俨然一幅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水墨画。层层叠叠、或高或低的茶园里，袭来了一阵阵淡淡的茶的清香，缓缓唤起了许多淡淡的故乡往事。思绪会如电影般昨日重现，熟悉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人生的片段。

某一个瞬间，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记忆最深处，是茶山上众人的笑语盈盈，茶坊间的茶香四溢。

童年的小镇，有一座弯弯的石拱桥，桥的两边是青青的杨柳枝。我涩涩的童年记忆里，最忆是芳姑。

经年以后，梦回故乡，桥的那头，总会缓缓走来驼着背的芳姑，她笑脸盈盈，慈眉善目。她的身后，一间古色古香的茶叶店，一所诗情画意的庭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茶商，还有许多渐渐隐去的美好时光。

芳姑虽是残疾，却异常聪颖，而且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是茶厂的好伙计、好管家。驼背的芳姑最喜欢在清晨时刻坐在桥边的柳树下，看着年轻貌美的同伴们一边洗衣衫，一边笑着闹着。

芳姑并不参与，只是微微笑着看着，思绪却仿佛已在千里之外。

那时家里还雇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伙计，察言观色，精明老练，很得老茶商的赏识。老茶商有意想招赘他来继承自己的衣钵，可惜那小伙计心术不正，学到功夫后，销声匿迹。芳姑也似乎中意小伙计，常常有意接近他，嘘寒问暖。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成了一件憾事。

芳姑后来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了远近闻名的茶商。

有一日，老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芳姑已身怀六甲。

逼问之下，芳姑说出实情，原来她和小伙计早已暗度陈仓，珠胎暗结。老茶商开始四处寻访小伙计的下落，可惜始终寻不见踪迹。

后来，芳姑死于难产。

当年的茶厂依然还在，出门在外偶尔回一趟老家的人们发现，在芳姑茶厂里忙忙碌碌的小屁孩有些眼熟。原来，幸存下来的小婴儿阿福长大了。

后来，阿福上了大学。

再后来，阿福大学毕业回到了家乡。

他居然继承了祖父的衣钵，成了茶厂新的当家人。只见他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安然自若，那模样，像极了当年的芳姑。

阿福的茶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勤劳的小伙子深得小镇姑娘们的青睐，阿福却不为所动。他说他还小，先立业后成家。

我却从阿福看小小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小小是阿福的小时玩伴，高中同学，师范学院毕业，回家乡教书育人。农忙时，她便会过来茶园帮忙。

茶园里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勤劳的采茶人。阿福笑嘻嘻地说了句笑话，小小走上前扯了扯阿福的衣角，碰了碰阿福的茶篓，阿福的脸上居然掠过一丝丝害羞的红晕。

两个青春烂漫的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我只觉得那一刻的自己太碍眼了，还是识趣一点，赶紧走人吧。

随意走走停停，无意中发现茶寮附近似乎总有个人影在晃悠，开始没太在意，可能是附近的农户吧。

回到了茶坊，厂里的伙计告诉我，说最近总有一个男人在茶园和村子附近晃悠，都好几天了。

远远地瞥见一个身影，是一个奇怪的落魄中年人，他犹犹豫豫站立在茶厂门口，始终不敢踏入门槛，却又久久不肯离去。

后来，村里的左邻右舍们惊奇地发现，这不就是当年抛弃芳姑的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吗？

大家都以为这个遗腹子阿福肯定会赶走眼前这个不负责任、有名无实的父亲。

第二天，人们居然发现那个中年男人重新出现在茶坊，穿梭忙碌着。情理之外，却又是意料之中。大家不禁对这个20来岁的孩子充满了敬意，如此的宽宏大度，不愧是芳姑的血脉呵！

茶商阿福在茶亭里摆开了工夫茶待客，在家门前掬一壶脉脉清泉，在炭炉上温文地煮着，缓缓升起的袅袅烟雾，勾起许多的往事回忆，如同昨日般仍历历在目。

茶，无非是两种姿态，浮与沉。饮茶者无非两种选择，拿起，然后放下。

阿福娴熟的冲茶方法，谦逊的待客之道，让他的亲生父亲顷刻间热泪盈眶。血溶于水的亲情让一切在时光里烟消云散。父子俩默默无语，却心灵相通。

茶亭里，茶香四溢，千百年不改的韵味悠扬。看着茶叶在沸水中载沉载浮，茶烟袅袅，茶汤浓浓的或淡淡的或黛青色或郁红或橘黄。把所有的恩恩怨怨都沉淀在这滚烫的茶杯里，一饮而尽，心情便如同无风的湖面，平静而安谧。

茶里的故事，平平淡淡。

茶里的故乡，春风十里，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