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11-21 09:58:27 来源:潮州信息网
□ 严克江
我的家乡这几年来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之大致使我在每次回乡下老家时中途迷路,乡村里的羊肠小道如人体的细脉血管一样纵横交错,这样的路既是四通八达的,也是很费时间的。一不小心走错一个路口,就得绕一圈儿,曾经有人在我的故乡探访一个亲戚,在村里整整绕了一天,等到到家已是夕阳西下、群羊归圈了,他气喘吁吁地喝下一大碗小米米汤,方才褪却了赶路的疲劳。幸好,我认识蒿草,我的村庄的蒿草和别的村庄的蒿草是不一样的,生长得甚是茂盛,它完全可以作为村庄里经久不衰的路标存在。在我的记忆深处,千丝万缕的联系似乎都能与蒿草扯上关系。后来我查看过词典,确切地说,我说的蒿草就是青蒿,并非可以入药的艾蒿,没有艾蒿金贵,它和黄土窑里的娃娃、黄土地里的洋芋没啥两样,它的存在是乡亲们司空见惯的。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一直以为蒿草是大地的衣裳,一年四个季度,四套颜色服装交替过渡的过程是隐秘的。春天褐中泛绿、夏天绿中泛亮、秋天墨绿中渗着金黄、冬天灰中泛黑。这色彩也是神秘的,是再出色的油画家或国画家都无法调制出来的色彩。蒿草的繁茂跟它的习性和北方缺水有关,烈日炙烤大地的时候,它紧紧地抱着,遮出一片一片的绿意,虫子和蚂蚁在它的庇护下惬意地乘凉。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它摇晃着头脑为脚下储备一年的雨水。大雪覆盖的时候,它在雪被的下面顷刻间融化,依稀能清晰地听到欢快的淙淙流水声。蒿草和韭菜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经得住任何事物的摧残。倘使有一把镰刀锋利地割掉它们,它们便用根系紧紧地抓着大地的土壤,大不了“从头再来”,于是,择一个温润的天气,最好在清晨太阳冒花花的时候,它于丛草中探出鲜绿的芽儿来了。
蒿草之于村庄,其实连蒿草自己都不知道它为村庄带来了多么大的贡献。韭菜割了一茬又长出来一茬,作为村庄饭桌上的绝美菜肴,似乎比蒿草要体面一些;蒿草割了一茬又长出来一茬,被送进了灶房的火堂里,被送进了土窑洞的灶洞里……剩下的,被整整齐齐的码在麦场边或院墙外,以备冬日生火做饭之需。农家里做饭和取暖用不起煤炭,蒿草是他们作为柴草的重要组成部分。父亲对于蒿草有着一种很特殊的情愫,蒿草在父亲的眼里俨然是我的异姓兄弟,父亲看蒿草的眼神和看我是一样的,流露出更多的是一种温暖。蒿草做柴火也是很实在的,白草太柔,树木太硬,唯蒿草最实惠,火力旺盛而持久,盈腰粗的一抱蒿草,就能蒸得熟一大锅麦面馍馍,且燃烧时火旺烟少,整个灶房空气清新,只闻到一股蒸馍的清香。农家的庄院布局是极尽简洁朴素的,麦场边和院墙外被码起的蒿草墙,优美的弧围裹着家家户户,庄院好看极了,像是一个个乡下老农围着一条条漂洋过海而来的灰围巾,顿时变得洋气起来了。
父亲对蒿草的疼爱是特别的。每次回老家,都不见父亲的影子,母亲每一次给我的答复是父亲去村西沟(有时候是村东沟)割蒿草去了。每一次到天色将晚时才能看见父亲回来,最先看到的不是父亲消瘦的脸庞,而是父亲背上大山一样厚实的蒿草捆。当蒿草捆压在父亲背上的时候,即使父亲发现我也是自顾走路,不会跟我说话的,我轻轻地跟在父亲身后,等到一捆蒿草安安妥妥地放进柴窑后,父亲才对我露出爽朗的笑。我随手递给父亲一支烟,父亲默不作声,接过烟支又架到耳朵上,从兜里掏出了旱烟袋和旱烟锅,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父亲看我怔在那里,微微一笑解释说:“不实用,还是这旱烟带劲,又便宜”。记得有一次回家前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叮嘱我称一些旱烟叶回来,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抽上旱烟了,说这几天来瘾了就卷一锅子蒿草叶子,抽得喉咙烧。
在我的理解,蒿草和麦子已然成了父亲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很多次在电话里邀父亲来城里住一段时间,父亲总说庄院四周的蒿草还没割完呢,赶在寒露之前一定要收进柴窑哩,不然今年的蒿草就叫荒了,多可惜!西北地域常年缺水,四季之中,唯夏天暖和一些,在大多数寒冷的日子里,蒿草本身所贮存的温暖是农人们所向往的。我上学的十年寒窗,买不起棉花褥子,就用蒿草做褥子,每年都换一次,整个的学生时光,我的宿舍里都弥漫着蒿草的清香,至今难忘。蒿草耐旱经冻,在寒风里蒿草黑褐色的枝秆像铁一样硬朗,在雪被下的蒿草又能派生出无限的温情。
似乎有些意外,在我的童年时光,我是跟父亲没有太多交流的,仅存的一点点记忆里,父亲和故乡的蒿草是分不开的。它承载着我整个贫瘠而温暖的童年时光,它在我的内心深处铭刻成一段无法抹去的岁月留痕。
满满的蒿草,醇醇的芳香,沉甸甸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