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梅花

□ 侯美玲

学前班那年，冬天的一个普通早晨，老师领来一位女医生，她戴着厚厚的白口罩，仔细检查了教室里每一位同学的脸、脖子和皮肤，然后挑出几名学生站在一旁。过了一会，校园陆续出现几位家长，其中就有我父亲。

父亲抱着我来到医院，医生对我做了全面检查，确定我有麻疹症状。因为症状不严重，暂时不必住院，在家吃药休养就可以了。医生说：“这种病不能见风，回家好好养着，明年春天就好了。”

回家路上，冷风呼呼地吹，父亲紧紧抱着我，好像我会被风吹跑似的。我头戴围巾，可父亲硬把自己的火车头棉帽子戴在我头顶。父亲忧心忡忡地问我：“要是每天不让你出门，你能做到吗？”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个劲说：“做不到，做不到。”

刚进家门，我就撒开腿向外跑，父亲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很严肃地说：“如果被风吹到，你会变成麻子脸，很丑的。”想到很长时间不能出门和小朋友玩耍，我“哇”的一声哭了，我好失落，眼泪鼻涕横飞，父亲也很无奈，可他态度坚决，不允许我出门半步。

下午，父亲从外面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盒彩色蜡笔。父亲铺开一张白纸，用毛笔在纸上画了一幅画，一棵梅花树，树枝上有九朵梅花，每朵梅花都有九个花瓣，奇怪的是，所有花瓣都平平展展舒展开来。

父亲说：“你数一数共有多少花瓣？”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一百以内加减法，我用手指着花瓣，认认真真数起来：“一、二、三、四……八十二。”我一口气数完花瓣，自豪地向父亲报数。父亲摇摇头，把我抱在膝盖上，握着我的小手指，重新数起来：“一、二、三……”

父亲很耐心，我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的心跳，时光仿佛凝固成一枚琥珀，晶莹剔透，里面包有两个人，慈祥的父亲，以及小巧的女儿。“啊，是八十一朵！”我终于数完了，兴奋地叫了起来，父亲也笑了，抱起我在地上旋转了三圈。我们的笑声充满整个房间，那一刻，我忘记了生病，也忘记了不能出门的烦恼。

父亲放下我，指着那些花瓣，对我说：“从明天起，你每天为一片花瓣涂上颜色，等到所有花瓣都有了颜色了，你的病就好了。”“真的吗？”我仰起头，等待父亲的答案。父亲点点头，用庄重的口吻说：“是真的，你用心涂，不但病会好，还会得到世界上最美丽的梅花树。”

第二天一早，我急急忙忙跑到书桌旁，蜡笔盒端端正正摆放在梅花图旁，是父亲提前为我准备的。我拿起一只红色蜡笔，轻轻涂在最下端那朵梅花的花瓣上。我很用心，没有将一丁点蜡笔涂出花瓣外。

天黑了，我站在窗台边等待父亲下班，皎洁的月光洒在院子里，父亲身披白月光，一步一步走进屋子。我呼喊着奔跑过去，高高举起那幅画。父亲伸出宽大的手掌，将我抱起来，问我：“今天乖不乖？”我使劲点点头，将画递给父亲。父亲指着那个红色花瓣说：“涂的真好，明天继续哟！”一晃九天过去了，那朵梅花花瓣被我全部涂上红色，一朵凌寒独放的腊梅花跃然纸上。

一天清早，我推开窗户，院子里银装素裹，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一朵雪花慢悠悠地从远处飘来，一点点向窗户飞来，我屏住呼吸，将脸紧紧贴在玻璃上，等待雪花的降临。雪花悄无声息落在玻璃上，恰好粘在我鼻子位置。我好幸运，呼喊道：“哇哦！”雪花似乎被我的叫声吓跑了，玻璃上留下一丁点水印。

我跑到父亲床前，问他：“我可不可以把花瓣染成白色呢？”父亲被我摇醒了，非但没有生气，还微笑着说：“可以呀，你喜欢什么颜色，就染成什么颜色。”那天，我把梅花花瓣涂成了白色，洁白无瑕。

春节的脚步近了，家家户户忙着贴对联、放鞭炮，姊妹们来拜年，身穿花花绿绿新衣裳，我照着衣服的颜色，把花瓣涂成了鹅黄、天蓝、淡紫……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梅花花瓣也快要涂完了。那天早晨，我发现窗台外多了一个花盆，几个嫩绿色枝芽钻出土壤，上面顶着豆子大小绿球，绿球是绣球花叶片，它们紧紧抱在一起，实在惹人爱恋。

放眼望去，院子里的柳树婀娜多姿，纤细的柳条泛着新绿，轻柔地在风中飞舞。春天来了！我像风一样跑到桌前，将最后一朵梅花花瓣涂成绿色。

那天晚上，见到我涂的花瓣，父亲乐坏了，他说：“第一次见到绿色花瓣，太有趣了！”我吐吐舌头，朝父亲做了一个鬼脸。父亲拿来镜子，镜面上映出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父亲说：“很好，脸上的疤痕全部消失，梅花花瓣也要涂完了，依我看，你可以出门了，也可以和小朋友们一起上学了。”

等到八十一个花瓣全部涂完的那一天，父亲找来画框，将那幅彩色梅花图镶进去，然后郑重其事挂在墙上。我站在父亲身边，两人不约而同观看画框里的“杰作”。苍劲有力的枝干上，一朵朵彩色梅花傲然绽放，红色、白色、黄色、紫色、蓝色、粉色、绿色花朵争奇斗艳。花瓣默不作语，可我总觉得它在对我微笑，笑得那么甜美，那么灿烂，犹如阳光般温暖。看得久了，我仿佛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清香，沁人心脾。

长大一些，我从书本上得知那幅梅花图名叫《九九消寒图》。《帝京景物略》记载：日冬至，画素梅一支，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出，则春深矣。名曰“九九消寒图”。原来，父亲描画的九九梅花图，是希望我享受冬天，迎接春天的到来。

那幅彩色梅花图一直悬挂在我家八仙桌的正上方，每当看到那些彩色花瓣，我都忍不住莞尔一笑。尽管那个冬天漫长而又难熬，但我心里总是洋溢着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