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4-28 09:35:30 来源:潮州信息网
李晓
云是山川之气。在浩瀚的中国古诗词里,历史的天幕上翻卷着气象万千的云。这些云,积淀成博大厚重的文化基因。
童年时寄居山里,少年望云,有了对云层里的无尽遐想。9岁那年的一个夏日,我坐在山顶上看云,天边如细浪般腾起的云,在晚霞里流淌成一条红色河流,我忍不住跳了起来,想乘风上天,去红云里打个滚。12岁那年的夏日傍晚,我的一个堂叔,他突然朝天上低垂的黑云缓缓跪下了,嘴里喃喃:“老天爷啊,求求你下场雨吧!”那年夏季天大旱,土地龟裂,这是我堂叔在朝天求雨。
人到中年,我对故土家园的眺望,也常常是目光追随着天上姿态各异的云,风把我对故土的情感,一程程送到了云朵下面心窝窝里栖息的故土之上。有一回我坐飞机经过故乡上空,从云层里打量一闪而过的村子,一个个小沙丘小山头,浪头一样在云层下滚动。也是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生养我的村子,它在天空之下,是那么瘦弱渺小。但这些蝼蚁般的生命,在泥土里翻滚求食,养活着大地之人,这是卑微里的崇高。
7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去厦门鼓浪屿,正好是黄昏,我看见的云,在晚霞里烈焰一般燃烧成火龙。红云之下,是如浩大红色绸缎的起伏大海,云仿佛要扑向大海,大海也要冲动着腾起浪花去亲吻云彩。那天直到海风变凉,我还坐在海边望着天上浓黑的云,想起它在黄昏里有过一次热烈的燃烧,而今在天空中陷入巨大沉默,这多像我们沸腾喧哗的人生,在过尽千帆之后的豁然空寂。
友人老周,他喜欢去拍云,在老周拍摄的黄昏云彩里,起初,是金灿灿的晚霞铺陈,天空如喝醉了酒一般,红彤彤一片,是那种抓人心狂的红。渐渐地,晚霞如火焰燃完,天空转暗,呈现出苍白的灰烬色,暮色在大地蔓延,能感到地平线吹来清凉的风,天上有倦鸟在扇动翅膀归巢。在老周拍摄的云里,我听到马蹄声远去,苍茫暮色把影影绰绰的众生吞没得无影无踪。老周告诉我,他那天拍摄完云彩图片后回家,一个人去楼顶坐了很久,望着灯火万家的城市,心里突然充满了慈悲怜爱。老周也是在那一年相继失去了父母,他对我说,这人一辈子啊,如白驹过隙,好好活着,好好珍惜眼前人。
有年春天,我去一个叫做麻柳的村子看望老友,他从城市去村子认领了一亩撂荒的水稻田。我去时,正是插秧季节。一把一把的秧苗被稻草捆在腰间,一个站在田边的农人抛下的稻苗在风中呈弧线下落,发出“呼、呼、呼”的声音,稻苗的根须,俨然它的脚,它要急切地赶赴稻田泥土里去扎根。天蓝风轻,云朵下面,我看见友人在稻田里插上一行秧苗,就后退一步,稻田里倒映着云影,恍惚中疑心插秧的人是不是从空中降落。秋收时节,谷香漫漫,我在云朵下面,看见友人在收割稻子,他用手指从稻穗里掐下一粒谷放进嘴里一咬,白花花的一粒稻,在他的白牙之间发出“嘎嘣”一声响,稻子熟了。我看见友人咧嘴一笑,俨然一个老庄稼人在收获季节稳稳的开心面容。
夏天,我到一个气候如中秋时节温润的山里纳凉,群山奔涌如潮,茫茫林海运送来滚滚负氧离子。清晨,望着蓝汪汪的天幕上犹如鱼鳞般浮动的渺渺白云,晨风从林海里吹来,那一刻有羽化成仙的感觉。那年初秋,我去内蒙大草原,白云在如蛋清一般透明的蓝天上浮动,天边,风掀动着白云,远远望去快要落地了,与在草原上转场的羊群相融在一起。草原上的羊,跪地朝天咩咩咩叫着,羊们似乎是在呼唤天上同伴,那些悠悠白云,不就是一群吃饱了静卧在天空中的羊群吗,温顺柔美。这是高贵的云。
母亲从乡下进城以后,喜欢趴在阳台上望云。在母亲的心里,依旧装着一个敏感的雷达,她望云,是关心着天气。母亲痴痴地望云,分辨着哪些云是积雨云,哪些云是晴朗天气的云。父亲望云,他更具想像力。那些体型庞大的云,父亲说,你看它多像跪着的骆驼;那些在风中流动很快的云,父亲说,那多像奔马;昂头在风中轻移的一朵长云,父亲说,那是一头白鹿;薄片的细云,父亲说,那是天上的发糕;丝绸一样的云朵,父亲说,那是天空的衣衫。那年秋天,父亲远行去了,母亲一个人趴在阳台上眼神怔怔地望云,有天母亲跟我说,我感觉你爸爸就躺在云里望着我们。父亲,您是不是真的躺在白云的柔柔棉被里,凝望着人间,凝望着亲人?
在大地,慢慢去看这些云,它让我们匆匆的步履,变得缓慢,让我们浮躁的心,变得恬淡。云气弥漫里,那是天地的呼吸,云水苍茫间,也有着沉思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