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飞那复计东西

章铜胜

到了岁末，人忽然变得敏感起来。昨天夜里，在书橱前闲翻时，随手打开一本书，就看到了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看到诗的前两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时，心里就有了一些说不出来的感受，是啊，鸿飞那复计东西呢。

进入腊月，离年就越来越近了。在新年临近的时候，一家人仍在忙着平日里都要去忙的事情，各自忙碌，也在寻常的日子里彼此相忘，大概只有在晚餐的那段时间里，一家人才能聚在一起，简单地聊上几句。即使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也仍然像平时每日里的晚餐一样，食物可能很丰盛，共同感兴趣话题可能也不少，但总有一种匆忙而仓促的感觉。新年，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可能只是一种仪式感，一种浓浓的氛围。

儿时，到了新年临近的日子，村庄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新年里需要的食物、新的衣服鞋帽、洒扫庭除。那时候，过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孩子放寒假后，村庄里能听到孩子跑来跑去的打闹声，能听到偶尔响起的一两个鞭炮的炸响。晴好的天气，人家的南墙上，晒着一串串的腊肉、腊肠、咸鱼、风鸡、风鸭之类的腌腊，这些腊货，在阳光下闪着油光，有着诱人的光泽，它也能看出某户人家日子的丰与俭。乡村的厨房，永远是腊月里最具诱惑力的地方，熬糖、炸丸子、做豆腐、蒸年糕，每年每户人家都是这样，一样一样地忙着，有条不紊，不会乱了秩序，也不会忘了做哪件事情。裁缝师傅是在腊月初就到了家里，开始为我们缝制新衣。杀年猪的人抬着长腰子木盆进村时，新年就要到了。前几天，我还特意去了老家所在的村子，乡亲们已经搬走了，原来的村庄已经变成一片繁忙的工地，在那些脚手架间，还能隐约分辨出我家老房子所在的位置。也许下次再来的时候，那个大概的位置也无法找寻了。如果说旧时关于新年的一些记忆，如飞鸿踏雪还偶然留下一点指爪之痕的话，那么今天，这些指爪之痕，也难以寻觅了。

今年，小城下了一场稍微大一点的雪。这场雪，虽然不算大，但在这几年也算得上是一场难得的好雪。在沿江江南的这座小城，盼望冬天的一场雪，有点像是一个奢侈的愿望。雪后的滴水崖上，挂着一串串的冰溜儿，接连几天，我看着那些冰溜儿，一天天变多变大，快要和下面的冰和雪连成一体了，远望，如崖上挂着的一面冰瀑，颇为壮观。走到崖下仰望，或是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都是不错的风景。才几天的时间，冰瀑消融，滴水崖上虽有水声隐约可闻，但举目所见，唯有灰白的巉岩，岩树的虬枝枯干和附于岩上的乱草，冰雪装扮的景色，只在一瞬间又回到了冬日的萧瑟。幸好，那几天，我站在崖下和远处留下了一些照片，偶尔将它们翻出来看看，仿佛又回到那些雪封冰挂的日子，一切仍然美好如昨。

一场雪，给大地留下了一些痕迹，但是又在瞬间将它收走了，这仿佛只是上苍在我们的面前变了一个魔术，不知道是在我们面前炫耀一下他的本领，还是要提醒一下自以为是的我们，要知道心存敬畏，要懂得珍惜当下，要懂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在经历过庚子之年后，我格外珍惜即将到来这个春节，也格外珍惜那些年的春节偶然为我留下的指爪之痕，有了这些，即使鸿已飞远，又那复再计东西呢。